第一天,我們的計畫是要從東京市區日本橋,騎到神奈川縣相模湖,中間我們騎過了一段很像河濱公園的堤防道路,在一個溫暖且陽光充足的午后,剛開始旅程的我們,體力充沛、鬥志高昂,騎著我們三個都未從騎過的路線。
沿途的街景,從市中心的玻璃帷幕商業大樓,逐漸變成哆啦A夢漫畫裡的民宅、小公園,更長更直的外環道路,同時要適應著騎車須靠左邊的規定,簡直險象環生。
在一個堤外道路的盡頭,也應該已是東京都的邊緣地帶,我們要騎跨過橋到對岸,在對岸的遠方隱約開始有了山巒綿延的影子,老劉在橋邊幫我們拍了一些看起來意氣風發的照片。騎了快四十多公里,因為大家水壺都沒快水了,於是我們決定將前方約一公里的 7-11作為此行的第一個休息點,或許有那麼一點紀念性的意味,所以令我印象深刻。
進到店裡,我毫無猶豫地打開玻璃冷藏門,拿了一罐金色藍色相間包裝的三得利啤酒,因為總覺得上面有寫著「天然水」的漢字,特別解渴(亂講),老劉也許也是拿了啤酒,老呂拿了一瓶綠茶和罐裝咖啡。
結帳完,我們三人在店外角落的空調室外機柵欄前集合,老呂一臉不以為然地看著我喝啤酒,一邊叼著菸,老劉架好相機為我們三個合照。我很喜歡這張照片,照片裡,老呂像日本作家太宰治一般側仰著頭,右手夾著香菸,我和老劉站在他的兩側,老呂的表情很好,像是認真地在享受著一種難得的自我放逐,而且,他很高興他做到了,我也是。
第三天,抵達諏訪湖邊的老式溫泉旅館後,在臺灣同事通知我輸了一件本來很有希望贏的案件,當下,一整天和大家一塊兒死裡逃生的成就感,瞬間化為烏有,只剩下低落。
我常常會有一種錯覺,在每一次案件中、每一個當事人身上,我們(律師)必須給出靈魂的一小部分作為交換,可能是性格裡特別多的部分,偏執、心軟、膽怯、衝動、憤慨,然後我們逐漸開始對一切引起情緒波瀾的事情麻木,慢慢失去愛、失去恨、對人溫柔、激動的能力,只剩下空空的軀殼和逐漸黯淡的眼神。我當時,就是這樣狀況,身上是混著汗水、雨水還有飛濺砂土的公路車衣褲,蓬頭垢面地看著溫泉旅館內的女將進去廚房,獨自一人坐在溫泉澡堂外的長椅上,手上拿著「信州諏訪浪漫」的啤酒默默喝著(雖然心情不好但啤酒非常好喝),伴隨著廚房傳來啤酒的開罐聲,老呂拎著換洗衣服從樓上下來:「老曾,去泡個澡吧!」
洗完澡後我們三人飢腸轆轆,儘管已經是晚上十二點,還是決定散步到附近的 7-11找點晚餐吃。附近的街道很安靜,湖邊的晚風中帶著一點涼意和濕氣,我買一盒鹽煮毛豆、玉子燒煎蛋,還有一瓶西班牙用傳統法釀造的 CAVA氣泡酒(深夜裡的便利商便居然有這個),喔對了,為了可以欣賞氣泡,我還買了幾個透明的塑膠杯。
就這樣,我們三個人坐在便利商店的停車格磚上,把食物三三兩兩地擺在旁邊,他們兩個就在這停車場版的居酒屋板前,默默聽著我的抱怨:
「為什麼這個案件會這樣判?」「 當事人是要怎麼面對?」「 我真的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突然,老劉在諏訪湖的夜空下,仰頭將塑膠杯裡的氣泡酒一飲而盡後,淡淡地說:「我覺得,今天我們騎完這一段,應該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了。」當下,我覺得他好帥,我自己怎麼這麼孬,而老呂依然在旁邊,用手機回著沒完沒了的訊息。
在這趟旅程中很明顯的是,便利商店可以接受任何時候、任何狀態下的你,飢寒交迫的、失眠的、買醉的、無聊的;是一個人也可以,和一群人也可以;可以繞著逛著買一些不屬於自己年紀該吃的東西或物品(我曾在晚上鄉間公路上的 Lawson買了卸妝濕紙巾),你可以穿著不合時宜的衣服,在奇怪的時間吃奇怪的東西(像老呂會在宵夜時段吃豆皮壽司),沒有會管你,也無需有任何理由。
有時候我們喜歡坐在裡面,有時候喜歡坐在外面,端看有沒有好的風景和心情。旅途中,好幾次我們就在停車格和玻璃櫥窗中間的走道,或坐著或站著,汗水和熱氣會在玻璃或不鏽鋼的柵欄上留下一下就會消失的蒸氣印子,停車格底端的螢光提示磚是椅子或桌子。在幾個沒有路燈或人煙的鄉間道路上,盼著能經過那些在遠方閃閃發光的藍色、綠色、橘紅色,享受短暫但踏實的安全感。
在這趟旅程中經過便利商店,我常常在想,要停下來嗎?錯過了這間,後面還有嗎?老劉餓了怎麼辦?老呂是不是會沒水?
騎在前面的時候,很多簡單的問題都開始複雜,有時候你餓了就撐一會兒,但你的隊友們撐得住嗎?不過大多數的時候,人往往比想像中的更堅韌,而有時候我們需要的,不只是完善的事前準備,而是在下一個精疲力竭的時候,能遇到一間便利商店喘口氣的運氣。
(本文摘自《中年好秋》:在中年的迷惑裡,釐清自己還能為人生做些什麼 ,三采文化, 呂秋遠、曾學立、劉孟哲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