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親離世,怎麼可能不難過?只是人生終須一別,別逃避,當個懂得珍惜的孩子

至親離世,怎麼可能不難過?只是人生終須一別,別逃避,當個懂得珍惜的孩子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早晨,爺爺在固定的時間去固定的商店買固定的報紙,但這天一翻開他赫然看見他的孫子被打趴地上的照片,顧不得標題寫什麼他趕緊打給我,老淚縱橫。

「小群啊,你怎麼會被打成這樣啊?」「不是啦老爺,那是拍戲,我拍爸爸的戲啊你記得嗎?我被人家打都是假的,都是在演戲啦。」

 

同樣狀況也發生在堂妹去探望老人家的時候,爺爺看堂妹穿一條膝蓋破兩個大洞的牛仔褲,再度老淚縱橫。「孫女啊,妳怎麼連褲子都買不起啊?」「不是啦老爺,這是流行,是故意破的。」

 

爺爺越老,變得越是感性,很容易自己說著說著就哭了。他的記性也變差,兩分鐘前才說的事轉頭就忘,同個問題問三遍也還是記不住,可陳年往事一件都沒忘。

 

這麼多年唯一沒變的就是喝酒,每天都得喝,這輩子箝在自己身上的枷鎖,好像隨著年紀更是緊縛。喝酒已經不是逃避,而是一種藉口,就像板塊推擠後累積的能量,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就得陷入震央。

 

我永遠記得高中的某個暑假他突發奇想,要我每早跟他去散步,要知道老人的早起是年輕人的還沒睡,我痛苦萬分。那段時間我凌晨四點就得去爺爺家報到,然後他會領著我還有秋田犬多米在黑暗中走著。

 

多米永遠走在前頭顧我們,爺爺走中間,我慵懶地殿後。我們像一隊雜牌軍在新店的山裡遊行,途中經過一大片墓地,爺爺神色自若,我膽戰心驚告訴自己千萬別唸墓碑上的名字。有時爺爺索性在墓園裡休息,和多米輪流伸展筋骨,幾次之後我也不怕了,跟著他們在那裡做揮棒練習(我也不懂)。

 

他真的很有趣、很古怪、喝了酒讓我很生氣,但我真的很愛爺爺。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早晨,爺爺在固定的時間去固定的商店買固定的報紙,但這天他一回家,說了句「我要昏倒了」,然後再也沒有醒來。

 

大約一個月的時間爺爺躺在病床上動也不動,身上插著大小管子,家人們輪流進加護病房陪他說話,除了我。雖然醫生要我們抱持樂觀的心,在我心裡爺爺早已離開,所以我非常抗拒進去看他,甚至可以說是一種駝鳥心態、粉飾太平,也許這樣我心裡會留著爺爺最好的樣子。

 

修身(編按:「修身」在文章中是作者稱呼父親的方式)倒是對我這樣不孝的行為沒多說什麼,我想他也有太多心裡的情緒要處理,但他始終是樂觀的。

 

每回進病房就算隔著兩道門還是能聽見他宏亮的聲音,就像以前去探望老人家那樣報告一天的大小事,出來還會跟我們分享剛才說到什麼什麼的時候,爺爺的手指動了一下,要我們千萬別放棄。

 

有天傍晚媽媽突然傳訊給我,她說:「晚上沒事去看你爺爺吧,見一次少一次。」這段話我讀了好幾遍,好像某種敗戰宣言,家人們努力那麼久終究是白費力氣,而我竟然什麼都沒做。

 

晚上,修身領著我進加護病房,在去醫院的路上我已經大概想好要跟爺爺說什麼。我會先跟他道歉,講述沒來看他的理由,然後請他好好休息不要掛念。

 

但實際上當我靠近病床,看見他那張已經僵硬變形的臉,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是一直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直低頭哭。修身問我要不要跟爺爺說說話,摸摸他。我用力地搖頭,還是一直哭。

 

我那時候好想一把抱住修身,像小時候那樣在他懷裡盡情宣洩,但我沒有動,他也沒有。我們倆只是杵在病床兩側沉默地陪伴,只留機器運轉的聲音和爺爺不由自主的喘息。

 

 

爺爺第一次回老家碰到的氣,讓他唸了一輩子,每次喝多就會拿出來說,要我們給他一個說法。那年他好不容易回到大梁莊,離開家大半輩子,老家是面目全非,連所屬的省份都不一樣了。

 

他到一個類似區公所的地方打聽親人的下落,沒想到一個比修身還年輕的公務員劈頭就問:「老先生,當初你怎麼就跟國民黨走啊?」剛烈的爺爺聽了馬上一陣火,「你幾歲啊?你問我這個問題?中日戰爭的時候你出生了嗎?我為什麼跟國民黨走?你說這什麼話啊?」

 

十幾年後只要喝多了,爺爺總會把過程講一遍,講到面紅而赤。「你們評評理啊!他說那什麼話?我為什麼跟國民黨走?他懂個屁啊?」也許他一直覺得忿忿不平,命運殘酷地將他丟在一座小島上,一待就是六十年,終其一生。

 

在病房躺了一個多月,爺爺因為器官衰竭宣告不治。接到通知已經是凌晨,等我趕到醫院大家都到了,可是心已經不知道飄哪去。

 

那段時間的記憶在我腦裡只剩幻燈片般的破碎閃過,但關於那天晚上和之後發生的事,我有寫一封信給已在天國的爺爺。

 

親愛的爺爺:

 

我知道,這輩子我從沒這樣叫過你,但我倒覺得在這個時候挺合適。這幾天我常在想我們最後一次說話是什麼時候?我們又說了什麼?我腦裡總沒個確切答案。通常我們的對話不會超過三句,你會說這個月給老兵的薪餉下來了,要請我吃飯。

 

我會說你孫子賺的比你多,應該我請你。然後你會大笑、搖著頭,然後說起往事。往事,這些年你重覆又重覆的說了好多往事,令你生氣的、懊悔的、焦慮的,你說了又說,說了又說。

 

往事化成沈重的負擔,壓在每個人的心裡,我們逐漸麻木疏離,至少我是這樣的。我越來越少和你連絡,幾乎每次都是被爸媽押著去看你,敷衍地聽你說話,說著不停的過去。

 

這段時間爸爸倒是說了好多過去,好多關於爺爺你初來臺灣為家裡人想盡法子掙錢的事。爸爸說故事時總是詼諧幽默,譬如你辛苦種的西瓜結的太小沒人要、或是你養的魚在菜場一下被搶光因為你賣太便宜。

 

你知道爸爸最像你嗎?固執的脾氣,孩子氣的任性。他也和你一樣,默默一肩扛起這個家。你的離開,他非常難受。

 

那天凌晨你走了,我們在誦經室或坐或站,悲傷之餘,整夜沒睡的疲憊也幾乎擊垮所有人。只有爸爸拉了張椅子坐在你旁邊,就是一直看著你。你被白布覆蓋著隱約露出身形,爸爸一直看著你,右眼留下一行淚,沒有表情。

 

昨日靈堂上我們幫你做滿七。我一邊念經,卻不敢正眼看你。照片裡的你看起來好陌生,爸爸說那大概是你五十多歲照的。那個模樣的你我從未見過,臉頰圓潤些,頭髮濃密整齊,唯一能抓出的熟悉感覺,大概就是你的笑容。

 

我想著當時攝影師按下快門的那一刻,你在想什麼?從哪裡來?拍完又要往哪去?應該都是些令你煩心的事吧。

 

不過被拍下的那一刻,你的笑好溫暖,那也是我會永遠記得的模樣。希望今天以後,你會放下一切,不論在哪。如果你突然有法術什麼的,也請保佑我的小牛隊明天勝利。

 

我們都很想你。

 

爺爺走了以後,修身變了,說不上來哪裡的變化,不過他整個人就好像少了什麼。往後再去那個家探望,只剩下我奶奶。

 

奶奶也是個命運乖舛的人,年輕時四處逃難,來台灣後辛苦持家,等老了還得接受爺爺的無情對待。不過奶奶一直是樂觀的人,愛看戲愛說話,每次去看她就要陪她做這兩件事。

 

爺爺剛走的那幾個月,奶奶顯得特別輕鬆,因為再也沒有人阻擋她看電視,對她惡言相向。不過久了以後,奶奶也變了,她的身形越來越縮,連話都少了。

 

幾年後喉嚨開刀,奪去她說話的能力,奶奶身體裡那把生命的火逐漸失去光澤。我又開始逃避,能不去看她就不去,雖然心中滿是罪惡,可我就不想看到奶奶衰敗的樣子。

 

奶奶生命的最後那一兩年整天臥床,見到我們幾乎沒有反應,也不大認得我們。偶而她會從彌留裡跳出來,比手畫腳用嘴型拚命地說她想回老家,或是說她看到爺爺了,看到有人要來抓她。

 

2019年底奶奶過世,我在北京接到通知並沒有太多情緒,也許早已做好心裡準備。奶奶一身病痛,離開這裡也許是個新的開始。我倒是比較擔心我妹,她從小被奶奶帶大,肯定深受打擊。

 

凌晨兩點多,我妹傳訊來告知一切都好別太擔心,我趕緊跟她通電話。

 

「妳還好吧?」

 

「我還好啊,我比較擔心爸。」

 

「啊?他怎麼了?」

 

「我沒看過他哭的這麼傷心,他就跪在老奶奶旁邊一直磕頭。」

 

聽著我就難過。

 

 

告別式那天在第二殯儀館忙了整天,也哭了整天,我發覺人在哭泣時好像記憶無法同步操作,所以那晚我寫信給自己,這樣我就不會忘了。

 

二殯火葬場樓上是個令人煩躁的地方,像一場怪異的實境秀,每個家族緊圍著長桌而坐,看誰能奪取最多張椅子,誰又能在克難隔出的便利商店買最多咖啡。

 

但也許那只是反骨的我,在司儀怪腔怪調的哭腔後,在禮儀師要我別哭先跟奶奶道別後,在眼睛開始發熱發脹後,在那樣看似寬敞卻被人聲塞滿的窒息空間我只想尖叫。但那也許只是我。

 

也許在那裡,正常人能獲取一些短暫的情緒鬆懈,不管大笑的、聒噪的、追逐的、看蘋果日報的,當然也有像修身那樣對人生亮起新的燈泡的。

 

「我跟你們四個孩子說喔,當然我現在不是要交代什麼,今天奶奶的事情辦完了,我只想跟你們說以後我不要什麼念經那些繁文縟節的,因為我沒什麼耐心,我受不了。你們記得喔,三天,就三天把後事辦完,然後我要樹葬。但是要葬哪棵樹我還沒決定。」

 

「那就那顆金城武樹吧。」不知誰說得引發眾人大笑,「哇靠!我葬那幹嘛?」關於自己的死亡,修身談笑風生。

 

奶奶過世這十幾天我常想起她,可記得最淸晰的只有還在讀高中的某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家。

 

忽然間門鈴大響,鐵門也碰碰碰地響著。打開門,就見奶奶氣喘吁吁,光著腳,眼鏡都沒帶上。「你爺爺等下就來了!你就說沒看到我!」說完,她逕往爸媽的房間衝。

 

沒幾分鐘,鐵門再度碰碰碰地響起,一開門爺爺就想往裡衝,他渾身酒氣,我使勁擋著。

 

「奶奶不在這!你要鬧去別的地方鬧!」

 

「小群你讓開!不然我連你一起揍!」

 

「你揍啊!」我大吼,爺爺還眞的舉起握緊的拳頭與我傲嬌的下巴對峙,最終還是收手離開。

 

我來到爸媽房間,不到10坪大卻遍尋不著奶奶。原來她縮在外頭小陽台,像雨中被遺棄的孩子頹喪地發抖著。我們總說人離開了要說他的好,但關於那晚的回憶,是奶奶在我心中永遠留下的註記。

 

所以我不捨,哭到不能自己,連修身說不要葬在金城武樹都一陣鼻酸。金城武樹到底哪裡做錯了?

 

二殯火葬場樓上,屬於梁家的那張長桌,我看著家人們的瞬間彷彿時間快轉,有人離開,又有新的人坐下。我們不斷地回到這,在繁瑣又傷神的儀式後放下心地交換生活及眼神,然後和在與不在的人道別,然後再會。

 

奶奶走了以後,修身又變了,這次我可以肯定地說他變得更老了。生老病死,在所難免,我想我不要再當個逃避的孩子,要當個懂得珍惜的孩子。

 

點我加入幸福熟齡FB粉專,健康快樂每一天

 

(本文摘自《修身與我,有時還有小牛》,時報出版,梁正群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