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尚早,人們才起床沒多久,但一踏入房門,他們卻個個成了景陽崗上的醉武松,就像撞著那隻一撲、二掀、三翦尾的吊睛白額大蟲,睡意全作冷汗出了,腦子一下就清醒過來。擺陣撕打前,山雨欲來的味道總是濃。
其他公司報告完自個兒的盤算,F公司也沒打算輕敵,公司代表郭博士,在紙頭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又預備了幾個以「策略矩陣」為基礎的路徑圖,準備端出她為F公司琢磨再三的商業戰略。
上課打「商戰」 提問麻辣精闢
「我們目標是美國市場!」她抽了口氣說道,繃緊神經想繼續講下去。其他競爭對手們也齊聚在這個小房間裡,相互估量著,彷彿愈是這樣,就愈有機會搶先探點苗頭。
他們都知道此時非得卯足勁了。更何況,那位大師等級的「超然第三者」司徒達賢端坐在那兒,司徒先生超過半生倡導著「聽、說、讀、想」的思考功夫。他火候老練,隨時能精準地咬住他們的邏輯謬誤、抓住他們的小辮子。存亡未保,死活不知,該當留神。
F公司是美國大型連鎖通路商,最近F公司和郭博士不滿足它「大賣場」這個角色,想成立自有運動品牌,有進一步擴展的壯志雄心。
為確保自創品牌未來有譜,F公司極力想拉攏的合作夥伴,是專門為美國第一大運動品牌D公司製造產品的中國廠E公司。然而身為業界龍頭,D公司又哪肯放給對手任何機會?況且,美國第二大運動品牌B公司也虎視眈眈,垂涎著E公司擁有的資源。
E公司的前身是德國廠,擁有絕佳生產技術,專門代工高階產品。它的未來目標,是在中國推出自有品牌並擴充產能。E公司條件好,人人都想跟它合作;要如何在這些追求者中斡旋?對E公司而言,嫁與不嫁間,妾身千萬難。
其實,這場交涉不是什麼商業高層的閉門會議,只是司徒達賢在政大碩士班開課的一景,像是學生要踏入職場前的演習。即使司徒先生今年七月就要年入古稀,已是待退之身的他,人坐在那,兩顆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還是格外有神。
講求切實 激發學生「經營魂」
郭博士是來聽課的政大博士生,她剛說「目標是美國市場。」頓了一下,準備接下去時,司徒達賢把話先搶了過去:「F公司本來就是美國品牌,目標是美國市場?妳翻成國語!是什麼意思?」
郭博士陣腳微亂,連忙解釋她費心安排的「路徑圖」,上面寫著像是「C13-F13-A13-B13」之類的符碼。司徒達賢邊笑邊講:「嚇唬老百姓!沒緣沒故的像是念『唵嘛呢叭咪吽』!」
「這是『路徑』,我們要垂直整合大陸的小製造廠……。」郭博士說沒兩句,司徒達賢卻還是搖頭。最後,郭博士完全沒用上她的理論和路徑圖,司徒「苦苦相逼」,問題一個又一個拋了出去,她終於將「F公司意欲與E公司聯名,在中國推出品牌,並滿足E公司擴展產能需求」這個方案說得清清楚楚。
司徒達賢總要學生把「具體的作法」說明白,所有籠統的、模糊的言論都過不了關。然而,學生身上感受到壓力,卻沒一個人有半點不悅,郭博士和其他「公司代表」們,連下課也不想下課,爭著想繼續為自己「公司」再爭幾口氣。
時間一下子就過了,司徒說他想去吃漢堡了,學生卻不放行,一個個還討論著他們的經營之道。司徒達賢有點無奈地看著他們笑了笑,「再討論下去,多幾個小時也不夠,跟你們這般搞法,簡直出賣生命!」上這麼一堂課,他老人家可累慘了,「絕對要全神貫注,一刻都不能休息!分分秒秒要聽清楚學生說什麼!有什麼可以連結?有何漏洞?腦筋都在動。」
然而這位司徒先生,頭髮白了,法令紋深了,在課堂上看起來卻開心得不得了。政府規定,教授七十歲非得退休,他從二十八歲起就在政大任教了,司徒今年退休,但他還是繼續授課,能「教」下去才過癮,「我不要退休!我很喜歡!錢不是問題,我們省吃儉用!」
我們約了個時間,在司徒達賢家附近的咖啡廳做訪問,司徒的老師,也是台灣第一位企管博士的許士軍告訴我,司徒在年輕時的模樣就頗為出眾,「樣子長得像洋人!」看上去確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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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課有絕招 「鎮住」80名博士
司徒嘴裡談的依舊是「教書」這件事,「這太有意思了!我教(書)超過四十年,其實哪有什麼理想,就是過程很過癮!」他「好為人師」,也「好好為人師」,大半輩子都把心力投入教學事業。
這麼長的教師生涯,早淬煉出司徒達賢在人們眼中的形象。在台灣學界,他絕對是企管學界的「大師」,跟許士軍一樣,都是「代名詞」級別的宗匠。他是美國西北大學企管博士、是亞洲第一位主修「企業政策」的學者、是著名策略專家,「個案教學法」深植人心、尊他為「精神總導師」的「政大企業家班」同樣赫赫有名。
至今,司徒達賢已教出超過三千名學生、八十多位博士,潤泰集團總裁尹衍樑、台大教授湯明哲都列名其中。
他的課堂上冠蓋雲集,當年任職明基電通的董事長李焜耀、行政院前副院長林信義、信義房屋董事長周俊吉、合隆毛廠兩代董事長陳焜耀、陳彥誠,及宏碁前董事長王振堂等,全是企家班畢業的學生。
在司徒眼中,無論大學、碩士、博士生或是企業家,都是學生,教起來都要全力以赴。但他能從少教到老,又能「鎮住」這些功成名就的企業家,自然有他的獨門絕技。
財政部前政務次長、匯宏顧問公司董事長楊子江,很明確地定義了司徒達賢在「企管學」上的地位,楊子江從大四就是司徒的學生,到了博士班,他更找了司徒當指導教授。「當年,台灣、全亞洲幾乎沒有策略管理專業的老師。」那時企管分成「四管」,分別是「行銷、人事、財務、生產管理」,「大四畢業前,學生要修一堂『整合』的課,這堂課就叫做企業政策(策略管理),司徒老師回國上這門課,整個教學水平大幅拉高,完全讓我們耳目一新。」
學霸變大師 「想為台灣做事」
其實,司徒達賢念高中時就決定要讀企管系了。他母親在教育部上班,得知教育部委託美國史丹佛大學研究,指出台灣未來需要公共行政跟企業管理的人才,就讓他暗下了決心,他有次看了政大企管系系主任任維均介紹企業管理的文章,就更確定了自己的志向。
有人說,司徒達賢是當年聯考的狀元,不過許士軍笑說:「我以前也以為他是第一名,但他告訴我,他其實是第二名,第一名是陳師孟(現任監察委員)!」高分考上了政大企管,司徒達賢又在大四考上自費留學,申請到伊利諾大學MBA。
司徒原本並未以教書為職志,他父親願意支持他一年的學費,所以司徒希望念完MBA後,到業界打拚還錢。但他入伍時,遇到想考公費的小學同學,於是也去報名,陰錯陽差竟成了公費生。
「人家可能覺得我這樣講太崇高,但當時考公費前,我剛好去了延平郡王祠,那時我向祂承諾,肉麻一點地說,就是『我要為台灣這片土地做一點事。』」公費考試前六分鐘,他隨手翻一本《英文作文範例》,見到一頁寫著「Where there's a will, there's a way.」(有志者事竟成)的範文,一進考場,作文題目竟一模一樣。
企家班的學生,合隆毛廠董事長陳焜耀談到司徒說,「他跟我講過,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德、五讀書。」命運就這麼奇妙地讓司徒到美國念了博士,也回到台灣,成為了政大企管系的老師。
司徒達賢為台灣企管學界帶回的是一套嶄新的「方法論」,這套方法常以「個案教學」這種方式實踐,而「個案教學」的精髓所在,卻絕對不是那些硬邦邦的學理。
「早期學生非常優秀,我們一定要用討論方式,老師附加價值才會出來。如果老師只講學理,那就是因為懶嘛!你去看書也看得懂啊!」司徒一句話就點出了他的態度。
宇匯知識科技董事長周培林一九八○年讀政大時,是司徒達賢的學生,「以前上課覺得老師很聰明、很理性。」但這幾年,周培林去上了企家班的課,他發現「老師不只理性,更感性,他尊重每個學生,更不因聰明而不努力,他比誰都認真地把自己準備好。」
實務沒標準答案 要懂「聆聽」
「有人說,聰明的人放蕩不羈,但司徒達賢筆記總是做得好認真!他看起來揮灑自如,背後卻下了很扎實的功夫。」許士軍說。
司徒達賢在課堂上舉重若輕,但在課堂外,他準備的筆記可總是密密麻麻的,甚至連學生的名字、家人也全記在腦海,在教室他少談理論,只「聽」、只「想」、只「說」,但他這輩子「讀」過的書和個案,恐怕難以估量。
不過「學理」究竟只是基礎,讀完資料是根本,司徒真正想要傳達給學生的,是邏輯思惟與獨立批判的觀點。
師生超麻吉
司徒達賢受學生敬重,除了相約唱歌,尹衍樑更因感謝恩師,為政大建一棟「達賢圖書館」(左圖)。(左圖取自謝金河臉書)
「好的企管老師,訓練的是思惟、眼光,甚至意境,只有壞的老師才教理論。真正有創造力的東西還沒成為理論,成為理論的東西,那叫做歷史。」許士軍說,「管理根本不是科學!要活學活用,最好的方法就是訓練開放的思想,司徒就是在教學生『釣魚』的方法、獨立思考的能力。」
「司徒老師的特點,就是他常常拋出一個問題,又接著另一個問題,把你逼到牆角,再一拳把你打倒。」經濟部長前部長尹啟銘是司徒博士班的學生,「像闖『少林寺』銅人陣,他的『銳利』不是『權威』,而是帶點挑戰意味、單刀直入地訓練你,不管你舒不舒服,或許也會覺得難堪。但這就是他訓練你『獨立思考』的方式。」
眾家商業媒體講求SOP(標準作業程序)、know-how(竅門),但那是最低階的企管思惟,實務工作不會有標準答案。在司徒的功夫裡,要能「讀」、能「想」,能「說」出所以然之外,更重要的還要能「聽」,把各種答案貫通。
在企家班第十期,有個非常出名的故事,周俊吉被稱為「白魔王」,因為他學法律出身,在乎規章典範和企業宗旨;陳焜耀則被稱作「黑魔王」,他進企家班一年,父親便去世,整個家族面臨分產,「在我觀念裡,人情比規章重要,而遇到利益,利益又比人情還大。」兩人在課堂上,意見時常相左。
司徒達賢創造了一個空間,讓對立的意見能夠交流。周俊吉說,「他告訴我們,你要有意見,也要聽過別人的意見!」陳焜耀、周俊吉都已是大老闆,但他們也都很清楚,「聽」這回事,比起能言善道還來得有意義。
「無論是公司開會、家族企業、長輩和晚輩的溝通,本來就應該是這樣。不該是單向、權威性指導,要找出更深層的想法,探索更進一步的想法,聆聽一定要訓練!」司徒接著笑說:「老師如果變成權威,學生就變笨。」
他又談回「個案教學」,「所以每個個案,都不是一種理論可以解釋清楚的,要了解別人思想的深度、廣度,整合對方觀點,才能活化我所了解的學理。」如何「了解問題」?如何討論個案?方法千百種。
熱血教學魂
司徒達賢熱愛教書,即使退休,也想繼續傳承教學理念。
討論「碰撞」 就是最好的教學
司徒語氣高昂了起來,他說,「個案」不見得要是真實世界裡發生過的案例,「歷史書上的人名是真的,故事是假的;小說裡的人名是假的,但故事是真的。」個案也是如此,要成功討論這些個案,把「聽、說、讀、想」練到隨心所致、無招勝有招,是非得苦練,方能成就的磨練。
在司徒的教室裡,最好的「討論」就是最好的教學,這也是他這輩子都在享受磨練的事。「討論的同時會攪動我記憶深處的某些事情。所有記憶駕動起來,就像電腦,從資料庫裡隨機處理,光是上課,老師和學生,就能進行深層的心靈交流。」講著,司徒露出微笑。
企家班學生感情好是真的,但就像周培林說的,他們並不是因為利益的結合,那是一種意見碰撞、交換後的知惜。司徒笑說:「人際關係,不是喝酒、吃飯、唱歌而已,應該是『知性的交流』!」
司徒達賢終於還是要退休了,說到這裡,他露出了有點寂寞的神情,「我這樣的教法,在現在的台灣、美國,肯定不能存活!」在台灣,學界為了爭取在國際上露臉,題目愈做愈精,卻也愈做愈小,對整體產業的觀察、對個案的教學反而沒那麼受重視了。
「我們對應用、實際的東西是輕視的,對與世隔絕的高深學問卻很重視。」於是台灣精巧冷僻的研究成果,就成為世界知識產業鏈裡的上游貢獻,被美國大型團隊當資源使用,「學閥審你的論文,年輕學者,則跟在學閥後頭。」
他嘆了口氣,「我寧願在下游,要重視教學……。」司徒臉上的線條看起來還是很強悍,完全沒有放棄的意思。
說起來,司徒達賢的家世其實非常顯赫,祖父司徒夢巖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畢業,不但是愛迪生兒子的同學、是江南造船廠總工程師,還是中國第一個會做小提琴的人。三叔司徒興城曾經擔任台灣省交響樂團小提琴首席暨副指揮;二叔司徒海城是上海交響樂團第二小提琴首席;四叔司徒華城則在北京音樂學院任教,堂弟司徒達宏則是音樂製作人,已拿下六座葛萊美獎。
談及家世背景,司徒看得倒是很淡,但聊著聊著,他想起了一個故事。「一九八二年,我三叔過世,我們在新生南路聖家堂辦了喪禮,我記得天氣很好,外頭站滿人。」那些人都是司徒興城在世時的弟子,「他比我有愛心多了,學小提琴是要收錢的,但他見到有才華沒錢的學生也教,我就不會幹這事!」
司徒達賢大笑,頓了會兒又說,「我從小都叫他叔叔,但在那場彌撒,每個人都在說『司徒老師』、『司徒教授』……。」「老師」這個詞,如何名副其實?大概從很久以前,司徒達賢就了然於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