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聽到有人問:「假如媽媽和老婆掉到水裡,你會救誰?」
80歲奶奶總是說自己的兒子很忙,只是沒時間照顧她
我當看護的時候,有個很可愛的奶奶,第一次看到她就被她叫人的方式嚇到:「哥哥,幫我拿水。」
奶奶看起來沒有九十,也有八十,但逢人就「哥哥」、「姊姊」地叫,身為好奇寶寶的我問旁邊的看護學姊,「為什麼她會這樣叫人呢?」
於是我們邊工作、學姊邊解釋。
原來,這個奶奶剛被送來時不是這樣的。她剛來的時候常常鬧脾氣,動不動就丟東西,總是說自己的兒子很忙,只是沒時間照顧她,所以把她送過來而已,不是不要她了。她說她兒子很會賺錢、很有錢,不缺這點錢。
原本她兒子大概兩週來一次,後來一個月,後來三個月,後來不來了,每個月都是繳費時錢到人不到,再也沒來看過媽媽。
奶奶從此就變成這樣了,「哥哥」、「姊姊」,「請問」、「麻煩你」,開始謙卑、謙卑再謙卑,因為她知道她兒子不會再來了……
我一邊換著另外一床的尿布、一邊回頭看那個奶奶,原來那麼客氣的人,有段這樣的過去,真的是意想不到。還好是這時候遇到這位奶奶。
當看護的時候,就怕遇到愛耍脾氣和即將要老人失智的,而不是躺在病床上的,理由跟我後來在看護和殯儀館之間,選擇殯儀館的原因一樣:需要溝通的人總是比較麻煩。
誰知道我來了沒幾個月,這個乖乖的奶奶就開始慢慢退化了:半夜常常二十分鐘按一次服務鈴;明明尿布是乾的,卻覺得自己小號了;常常忘記吃飯;總覺得有人偷她的衛生紙。她的壞脾氣也慢慢起來了。
她指著窗外說:小時候我照顧你到大,我有冷落過你嗎?
有一天晚上,我推她去晃晃,她指著窗戶,驕傲地告訴我,「我兒子在那棟裡面。」
我看著窗戶,外面滿滿的高樓,但還是敷衍她一下,「哇!好棒喔~奶奶,我們不要晃了,回房間睡覺好嗎?」
奶奶繼續指著窗外,說:
「你看,以前我住在那邊,破爛的房子。我老公走得早,我一個人把兒子養大,希望他能賺大錢、住大房子。我不斷工作、不斷工作,讓他讀書,讓他補習,讓他上大學,讓他上研究所。
「畢業後很快地,他買了大房子,真的好大、好漂亮,有一張很大、很舒服的椅子,我記得他告訴我,『媽,你不要再上班了,我養你。』值了,一切都值了,他長大有出息了。
「然後就是娶妻、生子,好了,我也沒對不起老公,我們家有後了。可是那個媳婦呀,唉,那個媳婦呀……為什麼我養我兒子那麼大,他什麼都聽他老婆的?我兒子應該要聽我的呀!沒有我的付出,有現在的他嗎?」
老人家伸出手,滿滿的厚繭。我一看就哭了出來,因為那個繭和我外婆手上的一樣,那是一種勳章,一種為家庭付出的勳章。每當我看到外婆的厚繭,看到外婆因為當年在田裡插苗的駝背,我都會偷偷掉眼淚。
奶奶比我堅強,繼續說:「說好送我過來後,會天天來看我,然後每次都說自己忙,我請護理師打回家也說賺錢重要、賺錢重要。對,你小時候,我也是跟你說賺錢重要,但是我賺錢,我有冷落過你嗎?我會因為賺錢,不關心你嗎?你說呀!你說呀!」
此時窗前只有我和奶奶兩個人,我有一股衝動想抱著奶奶,對她說:「阿嬤,對不起!」
但是下一秒卻聽到她說:「還有,我房間的衛生紙是不是你偷的?我就知道你們這種擦屎的手腳不乾淨。你說呀!是不是你偷的?」
我把眼淚擦了擦,說:「奶奶,你再不回去睡覺,我其他人都不用顧了。不然叫你的有錢兒子請個人來看護好不好?這樣就有人天天陪你喔。」
「好呀,我兒子很有錢,等等我打電話給他。今天星期幾呀?我兒子週六會來看我喔。」
我看著奶奶房間裡一直都是週五的日曆,將她的尿袋掛在我腰上,然後把她抱上床,指著那張日曆說:「奶奶,你先睡,你兒子明天就來。」
那時候奶奶的笑容,到現在我還記得,那個笑容在我外婆臉上也有看過,就是我出第一本書的時候,既驕傲又期待。
當我離職時,找了很多和我很熟的老人家拍照,奶奶是其中一個。拍完之後,我指著奶奶腳上的襪子說:「奶奶,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你看到了要想起我喔。」
長照照顧悲歌》「胡說,這是我兒子送的。」那雙不是兒子送的禮物
奶奶卻回我,「胡說,這是我兒子送的。」
我不禁又流淚了。幾週前,奶奶的最後一雙襪子破了,護理師打給他兒子,請他送襪子來。他兒子說:「我很忙,不然你們幫我買,錢我再跟你們算。」
我聽到就很不爽,隔天帶了一雙襪子給奶奶,跟她說:「奶奶,你兒子給你的喔,漂不漂亮?他沒時間拿,請我幫忙拿給你。」
奶奶笑得很開心,等到我把那雙襪子放到她的櫃子裡時,發現她多出很多襪子。一開始我還很高興,以為說不定是兒子真的來看她了,卻聽到後面八卦學姊的笑聲,「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關心奶奶嗎?」
怪不得常常有人說,做長照的人是做功德的,果然每一個都有一顆這樣的心。
我到殯儀館之後,有一個很壞、很壞的習慣,三不五時用電腦查一下以前很熟悉的爺爺、奶奶的名字。
這樣做,在一般人眼中很不吉利,但我是希望在他們走之後,還能幫他們上個香、換個水,無償都沒關係,因為我很在乎他們。
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我的名單也一天一天少,然後這天還是到來了。
奶奶走了。
但我不是一送來就知道,而是某天我突然想起她、想起那雙襪子,就查了一下她的名字。查到的時候,我心裡很沉重,希望不是她,她應該長命百歲地活著。但也希望是她,早點走了吧,不要再等那個永遠不會來的兒子。
致每一位照顧者:這是她最無助、最需要你照顧的時候,你看過嗎?
那天,我進了冰庫,朝那個櫃號拜一拜,心想著:不管是不是,之後我會連續三天來燒香的,希望不要介意我的不禮貌。把屍袋打開後,我笑了,開懷大笑,笑到眼淚都出來了。
「奶奶,你過得不錯喔,還變胖了呢!」
奶奶的喪禮很簡單,一個禮拜解決,而有錢的兒子只有在第一天來過。我看了一下電腦,發現奶奶連死後誦經都沒有,直接就是訂禮廳。
出殯的前一天,奶奶化完妝之後,精神許多。
要放入棺木一起燒的一般都是新衣服,我看了看,哀,居然還有我送給她的襪子。
當她的遺體被推去禮廳的時候,我看著禮廳正中間那個大大的人形看板,那是奶奶年輕的時候,一個勇敢、堅毅的婦女,莊重嚴肅。或許那是她兒子對她最後、最好的印象。
我打開手機,看著那個跟我合照、比著ya的老人,很想把照片洗出來,放在她靈前。
「這是她最無助、最需要你的時候,你看過嗎?」
(本文摘自《比句點更悲傷》,寶瓶文化出版,大師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