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在晚上六點左右準備好晚餐,但現在只要稍微遲了一點,母親就會亂翻廚房,把冷凍食品丟得到處都是。「我好餓好餓,餓得快死了,誰叫你不做飯給我吃!」—食慾應該是最原始而且最根本的欲望。不管我再怎麼說、怎麼求、怎麼生氣,母親就是不肯停止這種行為。
自我崩壞時,一定都有前兆。
這次的前兆,是呈現為「要是可以把在眼前搗亂的母親痛揍一頓,一定會很爽」的念頭。我的理性清楚這是絕對不可以做的事。對彎腰駝背、連站都站不穩,只是跌倒就會骨折的母親,如果我真的動手打下去,絕對不只是普通受傷的程度而已。
如果因為我動手,害母親死掉,那就是殺人,也就是葬送我自己的前途。然而儘管理性這麼想,腦中的幻想卻無法遏止地擴大。
很簡單啊。
只要握緊拳頭,舉起手臂,揮下去就行了。
只是這點動作,就可以讓你痛快無比。
有什麼好猶豫的?這個生物讓你吃了這麼多苦,你只是給她一點教訓罷了啊。握拳,舉起來,揮下去—只是這樣,就可以甩掉你現在感受到的痛苦沉重壓力,暢快大笑。
世上有所謂「惡魔的呢喃」,在我這樣的精神狀態中,所謂的惡魔肯定就是我自己,這呢喃就是精神即將因為壓力而崩潰的聲音。
終於動手了
十月二十三日星期六,我比平常晚進廚房。結果母親把冷凍食品丟得到處都是,看到我便直喊:「我餓死了!我餓死了!」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也得自己做晚飯。我心想:「明天絕對要守時」,然而腦中還有另一個清楚的聲音在作響:「揍她,明天她敢再這樣,就揍死她!」
隔天二十四日傍晚,我就像平常那樣出門買東西,結果比預定時間晚了一些。我急忙趕回家時,已經超過晚上六點了,但我記得應該連五分鐘都沒有超過。
我鬆了一口氣,心想趕上了,然而迎接我的,又是丟得整個廚房都是的冷凍食品,以及母親的怨懟:「我餓死了!我餓死了!」
回過神時,我已經打了母親一巴掌。
母親沒有退縮。
「居然打你媽,你這個不肖子!」她握住雙拳,朝我撲打上來。衰老的母親的拳頭捶在身上一點都不痛,然而我卻無法控制已經爆發的暴力衝動。我閃開她的拳頭,又甩出一巴掌。「你竟敢、你竟敢⋯⋯!好痛!可惡!」母親嚷嚷著打過來,我又是一巴掌。
之所以打巴掌,應該是出於無意識的自制:「萬一用拳頭打下去,就無可挽回了。」回想起當時我的心情,是「快住手」的理性與「幹得好」的解放感彼此衝撞,陷入奇妙的麻木狀態。這毫無現實感,就好像身處在夢境裡一樣,我和母親彼此拉扯,毆打對方。
不,互毆這樣的形容對母親並不公平。因為我一點都不痛,但母親一定很痛。我無法阻止我自己,不停地甩母親巴掌。
一直到看到鮮血,我才回過神來,母親咬破嘴巴了。
我一停手,母親立刻一屁股癱坐在地。她按著臉頰,不停地喃喃說道:「居然打你媽、居然打你媽⋯⋯」我陷在整個人被撕裂般的無動於衷當中,無計可施,只能看著母親。
漸漸地,母親喃喃自語的內容出現了變化。
「咦?我的嘴巴怎麼破了?我怎麼了?」—無法記住事情,就是這麼一回事嗎!瞬間,感情重回我的心中,一陣戰慄竄過背脊。我留下前往洗手間的母親,關進自己的房間裡。我甚至提不起力氣思考,望向手機,發現德國的妹妹傳訊息過來。
「今天如果方便視訊就連絡我。下星期是秋季假期,我不在家。下下星期的十一月六日我會在。」
長年以來,每個星期日的晚上六點到七點左右,我們都會和妹妹用 Skype 視訊,讓母親看看外孫們。不方便的時候,會彈性地中止或延期,妹妹就是來連絡這件事的。
幸好今天是星期日—
「我想立刻跟妳聊聊。我準備好視訊了。」我立刻回覆。
向妹妹傾吐,脫離危機
我透過 Skype 告訴妹妹自己做了什麼事。一方面是因為如果不找人訴說,我覺得我會瘋掉,而且我認為必須藉由告訴別人,來預防自己再犯。不管我做什麼,母親都不會記得。我害怕在這種狀態下,暴力變成習慣,逐漸升級。妹妹似乎立刻就掌握狀況了,她說:「好,我來連絡照顧管理專員T先生。我想哥已經到極限了,我們來好好想個辦法吧。」
隔天T先生立刻連絡我:
「我收到令妹的電郵,了解狀況了。我想松浦先生需要休息一陣子。總之先請令堂去短期住宿兩星期吧。透過休息,爭取時間,然後再來思考往後的事。需要的手續,全部交給我處理吧。」
然後他又說:「坦白說,在我看來,我也覺得這陣子的松浦先生已經到了極限了,我覺得你真的夠努力了。」
真的夠努力了—我想對於終於做出暴力行為的家庭照護者,應該已經有了一套固定的範本說詞。但即便如此,這句話還是深深地撫慰了我。
就這樣,母親臨時決定前往短期住宿,但是在那之前,有一些非做不可的事。我帶母親去看牙醫,進行定期檢查並洗牙。並請妹妹上網買了母親的冬季內衣褲寄過來,試穿尺寸是否合適。
前往短期住宿的前一天,我帶母親去內科診所接種流感疫苗。由於抗體需要幾個星期才會產生,因此必須在冬季流感正式流行起來之前趁早接種。疫苗接種同意書需要本人簽名。
我說:「在這邊寫自己的名字喔。」母親一臉困惑地說:「我不會寫自己的名字。」我說:「寫平假名也可以喔。」母親想了一下,總算用漢字寫了自己的名字。簽名非常虛弱,完全無法想像她以前的筆跡是那樣秀麗。
母親去短期住宿以後,家裡只剩下老狗和我。兩星期的空白—其實這是我睽違兩年四個月的休息。
利用短期住宿等機構隔離家庭照顧者與受照顧者,應該是發生家暴時的基本處理方式。十一月和十二月,照顧管理專員T先生規畫了十一天的短期住宿後回家三天,接著又是十一天的短期住宿後回家三天的循環。
雖然有政府長照保險的補助,但短期住宿一天還是要花掉五千日圓左右。對於收入遽減的我而言,是一筆相當沉重的負擔。幸好雙薪家庭的妹妹緊急寄錢來給我,讓我暫時能夠免於收入所面的危機。
我和照顧管理專員T先生討論後,認為以自家為中心照護母親的方式,已經到了極限,往後應該把母親交給機構的專門人員。
至於我的心情,是悔恨與安心摻半。
「就到此為止了嗎?我就只能做到這樣嗎?就不能再想辦法撐下去嗎?」「總算結束了。」這兩種心情在全身四處亂竄,即使母親去短期住宿,我也不太有休息到的感覺。
事實上還不到可以安心的狀況。老人照護機構有名額限制,由於近年來老年人口增加,每個地方都一床難求,不是說想要就可以立刻入住的。而且說是老人照護機構,種類也非常多。大致上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健康的老人居住的,以及專收失智等需要照護的老人的機構,然後再分為公立與私立。
光是這樣就有四種了,但每一種又根據規模與目的,細分成更多種類。人數多的機構、人數少的機構、以正常生活為目的的機構、以醫療或復健為目的的機構等等。
像母親這種暫時沒有明顯的疾病,因衰老和阿茲海默症而被評估為「需照護三」等級的情況,要選擇的就是「需要照護的老人正常生活的機構」。
尋找入住機構必須有長期抗戰的準備
我們三兄妹在T先生的建議下,考慮讓母親進入特別養護老人院、團體家屋(Group Home)或民營的老人安養中心。
特別養護老人院是被評估為「需照護三」等級以上的老人,可以入住的公立照護機構。由於是讓老人過日常生活的機構,需要持續性醫療行為的老人不在對象內。有跨區型與社區型,跨區型不管任何地方的居民都可以入住,社區型則是收容人數在二十人以下的小規模機構,僅接受當地社區的老人。
因為是公立的,入住費用較便宜。依據機構興建的年代,設備的充實程度差異相當大,有些地方是單人房,也有些就像醫院的大病房。低廉的價格很有吸引力,申請的人很多,有些地方甚至必須排隊等一年以上。
相對地,團體家屋主要是以社會福利法人或NPO非營利組織等民間為主體經營的社區型照護機構,以該社區的老人為對象。特色是收容人數不多,規模從十人到二十人左右,進行家庭式的照護,基本上是單人房。團體家屋也有政府補助,入住費用也不到極端昂貴。不過團體家屋也很搶手,排隊時間通常都很久。
民間的私人安養中心就不用說了,整體來說費用都很昂貴,如果要追求高級,可以說沒有極限。但反過來說,只要有錢,想要什麼樣的服務都有可能。但收費昂貴應該仍是個門檻,要入住並不困難。即使在照護的世界,一樣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啊。
但現實問題是,私人安養院對我們三兄妹的收入而言過於昂貴,實在是負擔不起。那麼就只能選擇特別養護老人院或團體家屋,但兩邊都不是那麼容易可以進去的,二○一六年底,我們有了心理準備:「這下要進入長期戰了。」
(本文摘自《媽媽,對不起:獨身中年大叔的照護奮鬥記》,圓神出版,松浦晋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