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心裡竊笑,覺得這也太神道了,反問她,那您的功課是什麼?完成了?
她聽出我語氣裡的不屑,搖頭笑了笑,閉口不言。
不屑歸不屑,但她的話還是像種子一樣,埋在了我心裡。
近幾年,或許是我的心氣更沉靜了些,開始有意無意地,總是想起她說的話。
再看周圍,好像真的總有些人經年累月在戀愛中浮浮沉沉,有些人需要賺特別多的錢來填補內心的空洞,有些人終其一生都在處理親密關係,也有些人一早就奔向終極的精神命題。
我時常納悶,別人為何會把大把時間花在我覺得不重要的課題上;而反觀自身,我是不是也為了同一個命題,多少年躊躇而行。
人生功課不一而足,卻都在左右著我們的心念和選擇。
我有一段時間,為了職業方向困惑不堪,終日苦苦思索,覺得這應該是人生最困難的命題了吧。
為了得到點啟發,有天下班後,我專程去一位職場前輩家喝酒聊天。
當時她一個人住在國貿附近的高級公寓,年近四十,事業順遂,沒結婚,獨居的生活在我看來,清淨又自由。
這樣的人,一定沒有職業困惑了吧,多讓人羨慕啊。如果我在她的年齡,能活成這個樣子,我就滿足了。
那天晚上,幾杯酒之後,她慵懶地窩在沙發裡,背後是整面牆的落地玻璃,國貿林立的高樓和璀璨的燈火,一覽無餘。
我問她:「我不喜歡現在的工作狀態,不自由,但又不知道怎麼突破。」
她說:「工作這種事,沒什麼難的,方向對了,努力夠了,就會有你想要的結果。幾乎所有的職業困惑,都可以倒推在這兩點上找原因,我問你,你的方向是什麼?為此做了什麼努力?」
我想了想說:「我想要不受束縛的工作,全憑我自己做主。」
「那你要麼有一技之長,要麼創業組團隊,要麼能讓錢生錢。三條路你選一條,然後付出所有努力。」
就這麼一句,我聽得醍醐灌頂。
她接著說:「這世上凡是遵照『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事,都不難。難的是那些你努力了也未必有結果的事。」
她頓了頓,感慨說:「我多羨慕你只是為了工作困惑啊。我的千年謎題是感情關係,半輩子盡折騰它了,到現在仍然一點辦法都沒有。」
那是我第一次認真地思考,可能真的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人生功課。許多人的功課是類似的,比如親密關係、錢財、出名,甚至做自己。
那我的呢?
浮名浮利向來不是我的菜,我在親密關係上也挺順的,好像我也一直都能「做自己」。
直到有一天在給女兒洗澡時,忽然覺察到,我的功課,竟是我一直汲汲以求的「自由」。
連女兒的名字,大名「逍遙」,小名「由由」,多少也是這種執念的投射。
我還常自詡不給孩子以期待捆綁,實則哪能逃得開。
人生功課,如影隨形,即便許多人看不到它,它卻化身各種面貌左右我們人生的劇情。一天不完成它,就一天得不到解脫。
舒國治曾說:
「人生際遇很是奇怪,我生性喜歡熱鬧、樂於相處人群,卻落得多年來一人獨居。我喜歡一桌人圍著吃飯,卻多年來總是一人獨食。」
當年看到這裡,內心靈光掠過。
我生性喜歡寂寞,渴望離群索居,卻從來不得清淨。
我生在一個大家族,父母豪爽好客,朋友極多。記得每回過年,初一至十五,家裡人來人往,如同開流水席,一桌人散去,不多時又能湊夠一桌人開席。
少時我常把自己關在房間看書,一整天也不願打開門與外界相對。心裡想著,終有一天,我要遠走高飛,一個人清清淨淨地過上許多年。
後來畢業,戀愛,結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無形中卻也承繼了一個豪爽好客的性格,家裡總是人煙不絕。
許多年裡,哪怕夜半,都能接到朋友打來傾訴人生困惑的電話。
除了暗暗嘆息,耐心傾聽,我也從來說不出「請不要來煩我」這種硬話。
以至於一路行來,聽了許多故事,主動或被動地解了許多生活謎題,接納了許多情緒傾吐,竟讓我對世事人心有了超出一己人生經歷的洞察和感知。
不知道算不算塞翁失馬?
後來竟還擁有了「親和力」這種標籤,若是當年面對我年少時一張冷臉的親戚們知道,不知會作何感想。
對自由清淨的執念,大約也在日復一日的與人群相對中,變得愈加強烈。
從離家、為自己的人生做主開始,我所有選擇都圍繞「要自由」這條主線。
我不喜歡被束縛,害怕被他人操縱、控制,同時盡力避免對某些東西依賴上癮。
我先是擺脫掉上班打卡的工作,成了自由職業者,從而獲得了時間自由。
接著,我發現時間自由太表象了,如果沒有經濟自由,時間自由不過是一種虛浮的假象。
為此,我花了很多時間去攻克賺錢這個難題。有了一點方法後,我又發現,經濟自由沒有標準,它取決於一個人對物質舒適的感覺邊界,這個邊界又依賴於精神的豐滿程度。
於是,這些年,我在打磨精神世界上頗費了一番心力,大概做到了對精神滿足的依賴超越了對物質豐盛的渴求。這意味著,我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經濟自由。
為了和現實生活不要有太深入的捆綁,我拒絕會長期將我綁定的事情,比如貸款買房之類,一直遵守有多大能力買多大房子的原則,家庭零貸款。
這一點曾屢次被精明的朋友批評財商太低,不懂得利用槓桿獲得更大的財富增長,這我也認了。畢竟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追逐自由的許多年過去,如今舉目張望,聊有安慰。我終於過上了不用上班打卡,賺的錢足夠自己取用,沒有物質的匱乏感,精神上感到滿足的生活。
然而我感到自由了嗎?
並沒有。
人一直渴望掙脫的東西,即便掙脫了,仍然存在於我們心裡。
一件事上的自由,意味著在另一件事上的不自由。比如告別了打卡上班後,才發現從此那張卡長在了心裡。
自己創業,不用打工看老闆臉色,這同時也意味著,你多年裡會無法享受假期的自由。
我終於願意承認,在個人成長的維度上,追逐「自由」並不比追逐名利更高級,這些都是自我創造出的執念。
真正的自由是什麼?是不再為了自由而要掙脫什麼,是在束縛裡沒有了束縛感,是心無所住,內心沒有邊界和圍牆。
最終,是「自由」這個選項,澈底消失在你的人生命題裡。
《心經》中一句「心無掛礙」,說盡了我所苦苦追逐的自由。
以我蒼白的覺知來看,心無掛礙就是:
當瑣事纏身時,一件件去理清完成,不起對閒適的渴盼。
當無事可做時,享受身心的靜止,不會在頭腦中生出計畫和對忙碌的渴求。
深切地知曉,人生每一種情境都不會永恆。
住五十平方米的房子時,滿足於小空間的舒適,而不嚮往遼闊。住二百平方米時,能珍惜所得,而不貪圖更多。
晴天,享受陽光照耀;雨天,感受溫潤的詩意。
喝到一杯好茶,享受口齒留香的當下,而不生起貪戀下一口的心。
需要賺錢時,不穿著情懷的外衣;追求情懷時,盡量少計較得失。
坦坦蕩蕩,知行合一,是心無掛礙的前提,是自由可生長的土壤。
我過去常汲汲於獲得一位充滿智慧的上師指引,而今明白,我的每一天的生活,瑣碎或簡單,歡喜或傷感,都是生命的上師。
何時讓心臣服於當下,臣服於生活,臣服於一菜一粥、一念一行,心不為形役,何時便有了自由的可能。
我終於可以說,在通往自由的路上,我剛剛爬到了起點。
(本文摘自《人生半熟:30歲後,我逐漸明白的一些事》,遠流出版,寬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