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電視新聞多多少少都有意外事件,小小螢幕那頭發生的事,讓人感覺事情很遠,很難讓人察覺裡頭的無常,禮儀師經常進出殯儀館,在這個無常的集中地,天天上演類似的戲碼。
八月八日父親節接件,從接體車接下壯碩的大體,看看資料,才三十來歲,未婚。
陪伴大體的是父親。辦過了入館手續,和這父親討論著接下來的喪葬事宜,把家屬準備物品單交給他,這父親痴痴地看著我。
「阿伯,這張單子是明天要準備的,你看看有沒有什麼問題?」
問了問家屬,但這父親仍沒什麼回應。
「你有聽到嗎?」拍了拍肩膀叫他。
「嗯,有啦,你說什麼?」父親這般回應。
我把單子上的物品一樣一樣唸給他聽,但這父親依舊恍神。東西再三交代,問了有沒有問題,他都說沒有,但他的眼神完全是呆滯的。直到問及事情始末,他才流暢地把經過說完。
這父親說:「我在開理髮店(傳統的那種),他(兒子)說晚上要帶我去吃飯,去過父親節。時間還早,我去洗澡,出來時看他就坐在理髮椅上彎著腰剪腳趾甲,一邊剪一邊跟我聊天。然後他說好了,可以出發,看著他起身,怎麼又彎了下去,我就叫救護車。」
聽得出來,這些話在醫院、親友、警察一一詢問下,父親不知重複說過多少次,但整個內容陳述著過父親節、剪腳趾甲、起身、倒下、救護車,然後呢?不禁讓人想到過去學的「家屬面對親人死亡的幾個過程」:否認(拒絕相信)、憤怒、沮喪難過、接受。這父親拒絕接受急救失敗、死亡、送殯儀館的後續過程,好像時間就停在救護車那時,兒子依然活著。
另一次的接體,往生者就坐在家中椅子過世。是一位高齡九十七的老太太。家屬說幾個小時前,來家中拜拜的信眾還握著老太太的手打招呼,老太太也微笑點了頭。信眾拜完離去前又和老太太說聲再見,就這麼不動了,轉眼間,老太太往生。
兩個突如其來的死亡,大多數人覺得老太太壽終正寢天年已至,卻覺得那年輕人英年早逝。
一樣簡單而沒什麼病痛的死亡,卻在人們眼中有了分別。俗話說「棺材是裝死人,不一定裝老人」,面對這些無常,這些死亡,能準備什麼?
有次告別式上,年輕的先生在沒有預先安排之下,想唱首他和太太都愛的〈抉擇〉。他接過麥克風清唱起來:「偶爾飄來一陣雨,點點灑落了滿地,尋覓雨傘下哪個背影最像妳,這真是個無聊的遊戲……」
他妻子懷胎十月順利生下第一胎,全家籠罩在迎接小貝比的氣氛中。夫妻升格當爸媽的喜悅還沒忘,卻像劣質連續劇,不到幾個小時,妻子突然血崩,搶救不及過世。神若關了一扇窗,必會開另一扇門;只是人生像個笑話,把過程弄反,開了一扇窗,卻關了一道門。
先生唱著歌,樂師慢慢地抓到旋律伴奏著,只是他的淚珠不斷滑落,加強了音量努力地克制情緒,用緊握的拳頭頻頻拭淚。
樂師停止伴奏,因為整個旋律早亂了。
場面有些失控,唱完了第一遍,又接著唱第二遍。當下的他僅只是發洩,還是想著如果歌一直唱下去,時間是否會停住,是否剩下的流程都不會到來?
第二遍完又接著唱下去,這時歌聲只是聲嘶力竭地吼著:「也許雨一停,我就能再見到妳,也許雨該一直下不停。」到最後先生大聲地喘著氣,親友硬把他帶了下去,告別式回到正常,只是對先生來說,何時才能「正常」?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在人們無法掌握時,似乎把一切推給命運,除了面對還能怎樣?但為什麼不換個角度,掌握死亡來臨之前呢?
接過一位五、六十歲,正值壯年的男子,年輕時是化工廠廠長,那時正值台灣的經濟奇蹟,也投資了許多不動產,只是隨著經濟崩盤工廠外移,化工廠也惡性倒閉。沒了收入,經濟陷入窘境,龐大的房貸壓力下將房子一間一間賠本售出,經濟依舊陷入窘境。
在這個人生的低潮,為了家庭及子女,這位先生不斷嘗試許多新事業,也運用他化工的專長和頭腦從事發明專利。但發明家和市場行銷有時就像平行線,產品再怎麼好,但沒通路沒行銷,所有發明只叫好不叫座。不過即使遇到挫折,為了現實生活,也只有不斷努力。愈挫愈勇後,某樣產品有了起色。
他一直以為腹部脹氣只是壓力過大,某天發現不對前往醫院檢查。肝癌,治療沒起色,往生。
在他人生從低潮再爬起時,遇到的就是無常。或許讓人惋惜,不過他在蠟燭燒盡前也要發出最後一絲亮光。
死亡像陽光般難以直視,該杞人憂天地準備嗎?只是,再多的準備就能讓我們勇於面對死亡?
有個故事說著,一位虔誠的老婆婆,每天一定去寺廟燒香拜佛,上香時總會喃喃自語:「菩薩啊,我年紀大了,該有的都有啦,這一生足夠囉,您隨時來帶我走吧!」
某天恰巧被調皮的小和尚聽到,就躲在菩薩旁附和:「那我就帶妳走囉!」
老太太一聽,嚇死了!
生跟死都是不能挽回的,該想的是怎麼度過中間這段時光,把日子過好、讓生活充實。
曾有個家屬和我說,老公出意外那天,他們正在吵架,吵架沒好話的結果,她對先生說:「那你就別回來呀!」
一語成讖,老公出了門發生意外,妻子一直後悔自己為什麼說出那樣的話。
生命中有太多事可以在乎,至於死亡,別怕,我們不會活著面對它。
(本文摘自《人生最後一次相聚:禮儀師從1000場告別式中看見的25件事》,春光出版,江佳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