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木進爐的時候,留在外面的家屬要三叩首。禮儀師會喊:
「一叩首,感謝父親/母親生育之恩。再叩首,感謝父親/母親養育之恩。三叩首,感謝父親/母親教育之恩。」
有些家屬隨意點個頭,就當叩過了。
有些是頭磕下去,久久抬不起來。
某天又在一旁看著叩首儀式進行,我有感而發地說:
「我在想,假如今天是我老媽被送進去,三個頭我都很願意磕。至於我老爸,『生育之恩』我還算磕得下去,畢竟是他讓我來到這世間,遇到我老媽、我外婆,還有我的狗女兒,真的很謝謝他這一點。『教育之恩』嘛,我勉強磕得下去,畢竟他用他的一生在教我,小賭可以怡情,大賭千萬不要碰。
「但『養育之恩』,我真的跪不下去!我永遠記得我媽為了養我們三個小孩,白天上班,晚上去鴨肉店洗菜、剁鴨肉,假日早上還去當清潔阿姨,幫忙打掃家裡。我老爸唯一做的是三不五時去她工作的地方鬧,一下是翻舊帳,一下是懷疑她有外遇。但是神奇的是,我老媽每次拿出一樣奇妙的東西,他就不鬧了!
「直到我爸生病之後,她才不用再做三份工。」
老學長聽了很好奇,「是什麼東西那麼神奇呀?還有,為什麼你爸生病了,你媽就不用做三份工呢?」
「那個神奇的東西當然就是新台幣呀!新台幣治百病捏,一拿出來,我爸就乖乖的。」我笑了笑,回:「你知道嗎?如果你家有人是爛賭鬼,他躺著不能動一定會比較省。生病固然也是一筆開銷,但那筆開銷是可預期的。不像他還能活蹦亂跳時,常常等債主殺到家裡來,你才知道他又去借了多少錢!」
「話是這樣說沒錯啦,不過畢竟是爸爸,對他叩首一下不會怎樣啦。不是都這樣說嗎?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再怎麼樣也是至親嘛,哪有什麼磕不磕得下去的問題。」老學長說。
這時候,一旁的葬儀社大哥突然激動地說:「我聽你放屁!每當聽到『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句話,我就一肚子火。告訴你,要是我爸媽翹頭了,這三個頭我一定都叩不下去。
「我這個人力從南部做到北部,像逃難一樣,就是為了躲親戚,我爸媽向他們借了大筆的錢不還。我最慘的時候就是剛上北部那時,工作不穩定,我帶著老婆和兩個女兒睡在車上。有好幾次,我都想乾脆全家死在車上好了!」
我和老學長瞪大了眼睛。
「我有做錯什麼嗎?沒有。我只是剛好有愛賭球的爸、愛簽牌的媽,他們到處騙親戚錢,然後人跑了。結果大家都來找我。
「幹!什麼生育之恩,就是一時衝動生下我而已。什麼養育之恩,我從小到大都是吃我外婆的米、喝我外婆的水,他們還回家騙光她的錢,外婆是被他們氣死的。什麼教育之恩,我國中畢業就出來討生活了啦,也沒見他們參加我的畢業典禮。
「這三個頭,我一個都不會叩!」
聽了這番話,再看看正在叩首的人們,我很想問:「你們究竟是全心全意地感謝父母?還是為了儀式低下頭?」
回過頭後再想想,連最後一程,都要用這種方式來綁住這樣不可選擇的關係呀。
天下大多數的父母都是可以為孩子付出一切的。但是,少數那些呢?天下真的無不是的父母嗎?
每天看著每組家屬在叩首,我想,應該都是真心感謝。
應該吧?
(本文摘自《火來了,快跑》,寶瓶文化出版,大師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