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認真地看著她。現在她要告訴我的事,一定是對她很重要的事,才會需要這麼掙扎。「什麼事呢?」
「我……壓力很大的時候,會買很多東西回家吃。吃完之後,會再全部催吐出來。」
怡琪低下頭,完全不敢看我,像是覺得自己做錯事、怕被責罵的小孩。
「祕密」往往帶著「羞愧」
「說出這件事,對你一定很不容易。這個狀況,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鼓勵怡琪多說一點。
「……從我大學時,偶爾就會出現這個狀況。有時候要趕重要報告,或是期中期末考前,覺得壓力很大時,我就會這麼做。出來工作後,好像慢慢變成一個習慣,幾乎天天都會這樣。」
「那通常是什麼狀況?你願意舉例看看嗎?」
「例如說,今天開了會,我又覺得自己很糟糕。工作結束後,我就會買很多東西回去吃,例如一大桶炸雞加上一堆薯條,還有洋芋片跟一大瓶可樂、好幾個蛋糕等等。一口氣吃完後,又很有罪惡感,很害怕自己變得很胖,所以我會再去催吐掉。
「吐完之後,會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但也感覺非常糟糕,很討厭自己這樣。」
對怡琪來說,「暴食症」成為她無法訴說的情緒出口。吞嚥下與吐掉的那些,就像那些她無法辨識,也無法說出口的情緒與壓力。於是,暴食症變成一種儀式,成為她日常紓壓的管道,也成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和怡琪一起,面對與安撫自己最糟糕、最不堪的樣子。
只是,這樣的過程,雖然讓壓力暫時緩解,卻也帶來更大的「覺得自己不好」的羞愧感。
強大的自我懷疑──懷疑自己能力不夠、自己不好,以及暴食症等,都成為怡琪生命中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祕密」。
而「祕密」,是帶著「羞愧」的:只要需要掩蓋某些事,那些事就會讓人覺得丟臉、覺得自己很糟,因為「這件事不好,不能讓別人知道」。
若長久不說,本來是我們「覺得這件事不好、很丟臉」的罪惡感,就會轉移到自己身上,變成「覺得自己有地方不好、不能讓別人知道,很丟臉」的羞愧感。
對怡琪來說,如果這是隱藏那麼久的祕密,現在要說出口,要面對自認不夠好的自己,是非常需要勇氣的。
以「吃東西」來撫慰自己
「聽起來,這個習慣陪你度過很多辛苦、卻沒有辦法跟別人訴說的時刻。我很好奇,用『吃東西』來撫慰自己,這是你一直以來的習慣嗎?還是大學才開始呢?」
怡琪開始玩起她的手指。
我們之間,沉默了。
過了一陣子,像是下了決心般,她突然抬起頭來,對著我倒出這些話:「從我國中開始,我就會一直吃東西。那時候我是個大胖子,沒有人喜歡我,爸爸會打我,媽媽不要我。」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
「你剛剛說的是很重要的事。願意再多告訴我一點嗎?」聽到她的話,我的心揪成一團,我放慢我的聲音,鼓勵怡琪再多說一點。
開了個頭之後,要多說一些,似乎就比較容易,怡琪娓娓道來自己的成長歲月。
「媽媽,不要走。」
怡琪是獨生女,從小爸媽就常打打鬧鬧;嚴格說來,是爸爸喝酒之後大吼大叫,然後媽媽回了幾句話之後,就被打。從怡琪有印象以來,就不停看到這樣的衝突;甚至有的時候,爸爸還會為了氣媽媽,把怡琪抓過來打給媽媽看。
記得是怡琪十歲左右,父母的某一次衝突,喝醉酒的爸爸,又再一次打了媽媽後,媽媽隨手拿起自己外出的包包,然後衝出家門。
當時還是小學生的怡琪,記得自己跟在後面跑,一直哭著說:「媽媽,不要走。」
那時候的她,有一個很深的預感:「如果現在讓媽媽走,媽媽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沒想到,預感成真了。
她還記得,那時候,在她的呼喊下,媽媽停了下來,看了她一眼。
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應該恨爸爸,但其實很難
「後來,你是怎麼度過的?」
怡琪跟我分享的事,很重、很重,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上。
「生活還是要過。我爸還是照喝酒,有的時候想到,也可能對我拳打腳踢。他還會對著我一直罵媽媽,說媽媽就是不要我了。」怡琪笑了,眼眶帶著淚。
「我應該恨他,但其實很難。因為他仍有疼愛我、對我好的時候,例如沒喝酒的時候。他會記得我喜歡吃什麼,不管要排多久,他都會去排隊,然後買回來放在桌上,裝作不在意地說是別人送他的。
「我知道,他是愛我的。」怡琪流下眼淚。
「國中的時候,我姑姑跟我爸說,我很會念書,最好讓我去念升學率比較高的學校,我爸就送我去念一家很有名的升學國中。
「換了個新環境,大家看起來都很厲害,我不知道怎麼跟別人相處;而且,班上有個同學,是小學隔壁班同學,住我家附近。我老家在鄉下,一點事情大家都很清楚,那個人就到處跟別的同學亂講我媽離家出走的事。
「因為他,再加上那時候我又醜、又胖,又不會說話,所以根本沒有人想跟我當朋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是覺得自己好寂寞、好寂寞。
「那時候回家,我就是念書,跟吃東西。沒有多久,我就從胖,變成超胖,被笑是家常便飯。連我爸爸都會嫌棄地對我說:『你會念書有什麼用,這麼胖,以後沒人敢娶你。』」
說到這,怡琪的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
「聽到他的話,我忍不住嗆他說:『結婚有什麼好,你老婆還不是被你打跑!』然後我爸就賞我一巴掌。」
怡琪又笑。那種笑,真的讓人不忍。
「被你這麼一問,回想起來,好像就是那時候,我很習慣靠吃東西紓壓,感覺到自己很糟、很寂寞的時候,就吃東西,不然,就念書。」怡琪用手背擦著眼淚。
「『覺得自己很糟』的感覺,是覺得自己不被喜歡嗎?你那時候是怎麼看自己的?」
「沒錯。我就是覺得,我不會被任何人喜歡,沒有人會愛我;如果我沒用,別人就會拋棄我。你看,我媽就是覺得我是拖油瓶,所以她離開,根本沒有想帶我走。」
那是很深、很深的孤單,也是很深、很深的痛。
媽媽丟下了我,把我留給爸爸,不管我的死活。
是不是因為我不夠好,所以你才不要我?
對怡琪來說,那時候不會拋棄她的,就是食物了。在被愛的渴望與不被接納的寂寞當中,沒有兄弟姊妹一起面對這一切,也沒有朋友;會傷害自己的爸爸,又是唯一的照顧者,雖然沒辦法狠下心來恨他,卻也不敢讓他靠近。
於是,能夠陪伴自己不寂寞的,就只剩下食物;能夠證明自己還有點價值,可以活在這世界上的,只有學業成就。
這兩樣東西,成為後來陪伴怡琪、度過一次次自我懷疑與難關的重要夥伴。
「我其實不太跟別人講家裡的事。例如現在,我身邊沒有人知道我家裡的狀況。」她有些猶豫地看著我。
「你很在意,你說出來之後,我是怎麼看你的嗎?」
怡琪遲疑了一會兒,點點頭。
「那你要不要直接問我看看?」
怡琪盯著自己的手,然後,抬起頭看向我,不過,不敢對上我的眼睛。
「你……聽了,覺得我怎樣?」
「我覺得,你真的非常、非常的努力,真不容易。」
怡琪抬起頭、看著我,我看著她,我們同時紅了眼眶。
眼淚,汩汩流出。
(本文摘自《過度努力:每個「過度」,都是傷的證明》,寶瓶文化出版,周慕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