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木伯的自白,道出撿骨師的心酸。人們無不希望自己逝去的親人能落葉歸根,但對那雙安放無數形骸入甕的手,仍是避之唯恐不及。
原先對撿骨師的想像有點刻板,以為大概是充滿豪邁之氣、嚼著檳榔的Local阿伯,結果出現在眼前的,是個身穿條紋Polo長衫、看起來相當純樸的阿伯。他停下機車走來,剛開始還真以為是附近務農的阿伯要來看熱鬧,萬萬沒想到他就是坤木伯。阿伯的兒子爆料,一知道有攝影團隊要來拍他的故事,坤木伯早早就先去剪頭髮,非得要「Sedo」完備只為完美登場。
墓地地勢凹凸不平,一行年輕氣盛的採訪團隊都得特別注意腳步才不致扛著器材摔跤,坤木伯走起來卻相當靈巧,沒有一點障礙,遇上有高低落差的檻,也輕巧地一躍而下,看了實在為他82歲的膝蓋捏一把冷汗,但這坤木伯硬朗的身體可真不是蓋的!認證!
坤木伯家3代撿骨,父親和祖父都是撿骨師傅,如今兒子也接棒,已是第4代。坤木伯從小就常隨阿公到墓地工作,「小時候窮,去工作人家都會準備很多吃的,我也就常跟著去工作。」對小孩子來說,食物的吸引力遠大於恐懼,什麼沒有,就是一股憨膽不輸人。他常跟在阿公身旁工作,13、14歲就開始當助手幫忙,到18歲時已經能出來獨立接案。
過去土葬是主流,撿骨一次能賺進幾千塊,一天平均有2到3件工作,高峰時期一天還做過8件,累積起來的收入不薄。「撿骨」是坤木伯的第一份工作,也是至今唯一的一份工作。
破土儀式準備開始,燒完紙錢,坤木伯的弟弟大聲念:「無禁無忌,破土大吉大利。」工人們合力挖出棺材,喪家的女兒手舉黑傘、湊向前呼喚逝去的父親,接著才由撿骨師上場。
坤木伯當場清點起骨頭的數目,他說,很多心懷不軌的撿骨師對亡者下葬時穿戴的貴重物品起了貪念,往往會以「沖煞」作為藉口,要求家屬迴避不要看。「其實這就是另有所圖,不然你想一想,自己家的長輩怎麼會害你?」親眼見到開棺、亡者的骨骸,其實並沒有想像中的衝擊與害怕,若要說有什麼想法,大概就是對於生命意義的思考:每個人抵達人生末端,都化為一具骨骸,什麼都帶不走,人生的價值或許就在於能留下些什麼吧。
一般來說,撿骨之後是納骨,納骨方式由喪家選擇,又分成入大甕或是小甕。入小甕只要火化後納入即可,大甕的程序就比較複雜:先用布料包裹頭骨,由葬儀社或撿骨師依照性別繪製臉部,並按照人體的坐姿,依序將骨骸放入大甕中。骨骸可以用黑木炭固定,但絕對要避免堵塞五官,而像指關節等易散落的部位,則會用紅布包好才能置放到甕裡,接著再妥放於靈骨塔。
正巧拍攝日當天的喪家就是選擇入大甕,坤木伯說:「現在多數人都選擇入小甕,像這種入大甕的,做10件大概只會有1件。」非常幸運,這次不光是拍到完整的納骨儀式,亡者還是典型「好處理」的案例:屍身完全腐化,留下完整的骨骸。如果遇上蔭屍,例如屍體腐化不全,或是呈現如豆腐渣般的碎屑,就需要耗費更多的工序將骨肉分離。尤其在北港一帶,因地勢問題水易淹進墓地裡,蔭屍的情況相當普遍。
坤木伯一派輕鬆地說:「眼睛瞪得大大的、身體上還殘留毛髮、屍臭味很重的,我都有遇過。前幾次會害怕,之後不管多臭我都不怕。」早在坤木伯10來歲時,就已在墓地練就一身無所畏懼。
多年來,坤木伯也撿過自己親人、朋友的骨骸,說到這裡,他沒有流露太多悲傷,僅說這就是份工作,以實實在在、不占人便宜的心態將每個案子做得盡善盡美最重要。偶爾,他也會遇上悲傷的家屬在現場嚎啕大哭,坤木伯會安慰對方:「撿骨是好事,別哭了,這樣逝去的家人會走得不放心。」但話鋒一轉,坤木伯又說出心裡的OS:「不是啦,哭成這樣,我頭都暈了,是要怎麼專心工作?」
……夠真實的心得。
坤木伯一直到40多歲才結婚,在當時算是相當晚婚。坤木伯說,以前街坊鄰居都叫他「撿骨仔」,有次媒人要到家裡作媒,鄰居看到媒人還以為是喪家要來委託撿骨,熱心報路:「嘿對,他撿骨的啦!你要來找他撿骨喔?」回憶起這事,一聲國罵不著痕跡地流入坤木伯的海口腔。「×××!人家是要來作媒的啦!」這聲訐譙講得自然,說完自己還哈哈笑了出來。
作者簡介_目映‧台北
創立於2017年,服務項目包含人物專訪、影像剪輯、雜誌廣告、平面設計、網路行銷。2019年推出「百工職魂」系列影像作品,透過影像、文字、設計的巧妙搭配,捕捉隱身全台市井的百工百態。從日漸式微的手工業、民間信仰中的訊息傳遞者,到當代職人,以況味十足的草根氣魄為風格,結合職人們道地的「氣口」,重現小人物的真實心聲。
本文摘自寶瓶文化出版《百工職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