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的時候,我還住在醫院對面,ICU護理師們知道,如果值班醫師處理不來,她們只要打個電話給我,我大約五分鐘內就會到。
其實,這位80幾歲老伯伯榮民的病情,我是有掌握的,這一趟,我也不一定要去。
老伯伯已經臥床很多年了,長期在洗腎,這次的敗血症導致多重器官衰竭,已經用上兩線升壓劑,隨時都會離開的。
前兩天和退輔會的人談了,他告訴我,他可以代簽任何治療的同意書,但是,就是不能代簽DNR(不急救),「你們就依規定,該怎麼做就把它做完吧!」(那個年代的無奈)。
我雖然覺得,應該要讓伯伯好好的走,不需要再承受CPR的折騰,可是,對於當時還是菜鳥主治醫師的我,也不敢不急救,害怕以後會突然冒出什麼家屬來追究。
所以,本來就預計CPR 30分鐘,如果心跳血壓沒有恢復,就停止CPR。
我邊走邊想:「不對啊!伯伯在台灣,明明就沒有家屬。平日也只有一位照護他的阿姨(年約50歲)來會客。怎麼會突然冒出家屬來了呢?」
到了加護病房,那位阿姨已經在那裡了。
我看了看伯伯,即使再壓下去,伯伯也不可能回來,我就請值班醫師停止CPR。
結果阿姨就跪了下來!!!
我被眼前的舉動嚇到了,趕快把她扶起來。
「伯伯很辛苦了!我們也盡力了。我們讓他好好的走吧!」
「不行!你們一定要救他!」她苦苦哀救。
「你看,我們都壓了30分鐘,伯伯到處都在流血,肋骨也壓斷了,一般急救30分鐘,如果沒有回來,就不需要再壓了。」
「不行!你們一定要再繼續壓!」她繼續提高了聲量。
「真的不會有幫助的!」我也很堅定的回她。
「陳醫師,我們有向急診借了Thumper(機械式CPR機器),要不然裝上去,看她想要壓多久,就給它壓多久!」護理小組長,把我拉到一旁悄悄的說。
「不用啦,何必這樣折騰伯伯呢?」
我腦裡浮現了之前同事遇到的一些例子,有人因為有醫療糾紛,家屬不願放棄、也有的家屬因為要「等」子女從北部趕下來見最後一面,就裝上這機器,壓上好幾個小時!這種「氣動式的Thumper」,所發出來的「滋~滋~碰~」的循環聲,聽上幾個小時,有經歷過的醫療人員,心裡都會有陰影。
「醫生,拜託你再壓啦!」
「就到這裡吧!我們讓你和伯伯道別,再來幫他整理。」心裡想,這看護也還真的有情有義,這麼捨不得伯伯。
「醫生,你們如果不再繼續壓,我就告你們!」
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話激怒了!
「你是伯伯什麼人?」
「我是他同居人!」
「同居人?」我有點疑惑
「對!我跟他生活很多年了,我下個月就可以申請長期留在台灣了!如果他死了,我就要回大陸了!拜託你們!」喔喔!這時,我才恍然大悟。
「我們是依照醫療專業來處理,你要告,我們也只能尊重!」
隔天,社工師告訴我,那位阿姨,是從中國來照顧伯伯的,自稱是伯伯的同居人,的確再差一個月,她就能申請長期留在台灣了。
她靠著伯伯每個月的退休俸,養活她在中國的子女,還有老公。所以,雖然伯伯長期臥床、多次住院、洗腎,就是一定要維持他的生命。
因為,伯伯一旦往生了,她就失去了經濟來源,還要出境回去。
聽了社工師的話, 我心裡真的很難過。
人在晚年,被勉強維著持生命,毫無尊嚴的活著,竟然只是因為,有人想要利用他的剩餘價值,滿足自己的利益?
昨晚看了《村裡來了個暴走女外科》裡昏迷的「黑腳」阿公,被不斷的截肢、急救,只因為子女想要他的保險理賠金,就想到這個多年前的故事。
希望藉由照顧、退休制度的修正,《病人自主權利法》、《預立醫囑》的推動,年長、失能者,能夠比較有尊嚴的善終。
這樣的事件,還是非常的少,不會澆熄我們的熱情的,我還是相信人性本善。
不過,只要一件,就會永遠記得。
(本文獲「Icu醫生陳志金」授權轉載,原文刊載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