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別人永遠是個容易受到攻擊的主張。如果你太激進,過於急躁,別人就會退避三舍,對你豎立高牆。人會理所當然護衛自己的心理空間,只有在他們覺得適合的時候,才會開啟大門。一個人知道你尊重他們的隱私,才會願意吐露自己的隱私。你必須讓他們知道,你把他們的保留,看成是一種尊嚴,你把他們的深藏不露,視為他們尊重自己的一種訊號。
陪伴是了解一個人的必經階段,因此陪伴是如此溫柔、有節制。正如D.H.勞倫斯所言:
不管是誰,如果你想接觸生命,都得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就像走向在樹下依偎彼此的母鹿和小鹿。一個暴力的姿態、自我意志的激烈表達,都會把生命嚇跑……如果你安安靜靜,放棄自我主張,完全展現深層、真實的自我,用這種方式去接近一個人,就能了解生命中最微妙的感動。
陪伴的下一個特質是好玩。艾斯利在河中漂浮、順流而下之時,他已忘了自己是個科學家。他在玩耍,享受一件樂事。公司度假會議或工作坊的主辦人希望參加的成員能快點互相認識,就會鼓勵他們一起玩―不管是槌球、打牌、聽音樂、猜字謎、散步或是做手工藝品都好,甚至可以泛舟。
我們會這樣做,因為人在玩耍的時候,更能展現人性的全貌,表現更多的創造力和情感。正如散文家黛安.艾克曼(Diane Ackerman)在《心靈深戲》 (Deep Play)這本書說的,遊戲不是一種活動,而是一種心理狀態。
對一些人來說,打網球是工作。他們打網球完全是為了追求成就,希望自己有進步,有一天能成為高手。但對另一些人而言,網球是遊戲―好玩,讓人將身心投入其中。因此,他們整個人都很放鬆,會為自己的漂亮截擊叫好,對手截擊成功,也會為對方喝采。有些人認為科學是工作―科學研究為他取得學術地位,爭取到研究經費。但我認識一位天文學家,科學對她來說是遊戲。她談論黑洞或遙遠的星系時,聽起來就像個十一歲的孩子,興奮不已:她說她有很酷的望遠鏡,可以看到很酷的東西!
我和朋友一起打籃球時,雖然我們都不厲害,但籃球使我們在一起,同享歡樂時光。我們協調動作,互相傳球,來回穿梭,尋找接球或投籃的機會。這是一種自發的交流:歡呼、擊掌、擬定戰術、說垃圾話。我認識一些人,他們每個月都會一起打籃球,已經打了好幾年。儘管他們未曾剖心挖肺的談,但他們願意為彼此犧牲,他們之間友誼深厚―這種情感與連結是在打球中形成的。
在遊戲時,人會放鬆下來,成為自己,並在不經意間建立連結。笑聲不只是玩笑的產物。在心領神會那一刻,我們相視而笑,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我們產生共鳴。我們歡笑,慶賀心意相通。我們看見彼此。
作家葛兒.卡德薇(Gail Caldwell)在她的回憶錄《一路兩個人》 (Let’s Take the Long Way Home)講述她和摯友卡洛蘭的故事。她們常一起玩,比方說在波士頓的查爾斯河上划船,或是一起去森林訓練自己的愛犬。葛兒和卡洛蘭會花好幾個小時訓練狗兒,分析對狗說「 No 」的不同含義。「如果我們倆的信任曾因關係糟糕而動搖,在這裡用我們未曾想過自己會擁有的工具獲得重建,」她寫道。「對我們來說,訓練狗兒是我們共同的體驗。這種體驗帶來很大的收穫,讓我們的友誼更加深厚。訓練狗是一種本能,也需要耐心、觀察和相互尊重。」葛兒和卡洛蘭透過這種嬉遊的節奏,兩人關係也出現一連串的變化,「從小心翼翼到輕鬆自在,現在看來,似乎是謹慎甚至是無聲的交流。」
即使還沒機會深談,你也可能對一個人有驚人的了解。我大兒子還是個嬰兒時,每天凌晨四點左右就醒了。那時,我們住在布魯塞爾,冬夜漫長,要到將近九點,才能看到天光。因此,每天,在昏暗的早晨,我會陪他四、五個小時―把他放在我胸膛上,舉起、放下,陪他玩木頭火車,給他呵癢,逗他笑。有一天,我躺在沙發上,握著他的小手,他那雙還站不太穩的腿在我肚子上蹦蹦跳跳。我突然想到,在這個星球,我是最了解他的人,而在這個星球所有的人當中,他或許也是最了解我的人,因為在天真無邪的玩耍時,我完全真誠、自發的流露情感。我還想到,儘管我們如此了解對方,我們卻不曾交談,因為他還不會說話。我們所有的交流、互動都是透過玩耍、觸摸和眼神。
陪伴的第三個特點是以他者為中心。艾斯利在那條河裡漂流時,完全沒想到自己或他的自我。他失去一部分的自我,甚至超越了自我。他讓河流引領他。
在平常生活,你陪伴某個人時,你已參與另一個人的計畫。我們最熟悉的,莫過於音樂世界中的伴奏概念。鋼琴家為聲樂家伴奏。他們是搭檔,一起完成一件事,但伴奏者是配角,巧妙的增添歌曲之美,讓歌者發光。伴奏敏於察覺歌者的一舉一動,感受歌者想要創造的體驗。在這條音樂之路,伴奏者在一旁,謙遜的協助另一個人向前行。
伴奏者不會去控制別人,不會主導要怎麼走,但也不是被動的旁觀者。且讓我用自己生活中的一件小事為例,說明我曾如何搞砸這種微妙的平衡。我的兩個兒子棒球都打得不錯。我大兒子要比小兒子大八歲,因此小兒子十二歲的時候,我已在棒球場上待了大約十年,看聯盟聘請的專業教練如何指導這些小球員。那年,我小兒子那一隊的教練是他們隊友的父親,不是職業教練,我自願協助他。我很快就發現,我比那個教練更了解如何指導青少年棒球,因為我在這項運動有更多的經驗。
於是,我不斷向他提出我的天才想法,比方說如何帶隊練習、如何進行擊球訓練、如何在比賽中進行調整。顯然,這是無私奉獻,我純粹是為了球隊好才這麼做。顯然,我不是想炫耀我很懂棒球,也不是為了吸引注意力,更不是想要掌控。顯然,我的行為和體育競技的男性優越感毫無關係。
教練立刻察覺我侵入他的地盤,威脅到他的權威。因此,他豎起一道防衛之牆。好玩的事變成微妙的權力戰爭。其實,他是個好人,我們的關係本來可以很溫暖,結果兩人「相敬如冰」。我的意見再好,他也聽不進去。
如果那時我學會陪伴的藝術,就會明白尊重他人選擇的能力有多麼重要。我希望自己像優秀的伴奏者,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色、走在自己的朝聖之路上,而你的任務就是在他們需要你的時候現身,幫助他們規劃路線。我希望自己早點了悟這個箴言:讓人自己去發展。我真希望自己當時就知道,包容個體差異、忍受別人的錯誤,才能建立信任。如果有人沒明講,用表情告訴你:「在你需要我的時候,我一定會出現。我會在適當的時候現身。」 這代表他是可以託付的人。
陪伴通常也意味著交出權力。比方說,老師可以告訴你解答,但他希望跟你一起找出答案。主管可以發號施令,但有時領導是指協助員工,讓他們可以在自己的崗位上有亮眼的表現。作家可以大聲疾呼,提出自己的觀點,但最好的作家不是告訴別人應該如何思考,而是創造一個情境,讓人自己去思考。教宗保祿六世說得好:「現代人寧可聽見證人說的,而不是聽老師的話。即便他願意聽老師的話,那是因為老師就是見證人。」
最後,善於陪伴的人懂得在場的藝術。在場就是出現。出席婚禮和葬禮,特別是在別人悲傷、被解雇、遭受挫折或羞辱的時候。在別人遭遇痛苦時,你不必說什麼至理名言,只要出現在他身邊,關心他在那個時間點經歷的一切。
我最近讀到南希.亞伯納西(Nancy Abernathy)教授的故事。她在課堂上教醫學院一年級學生決策技巧時,她丈夫在佛蒙特住家附近越野滑雪,因心肌梗塞倒下、死亡。那一年,他才五十歲。她勉強自己去上課。有一天,她告訴學生,她很怕下學期教這門課,因為每個學年開學之初,為了互相認識,她會請學生帶全家福照片來。她擔心她和丈夫生前的合照會讓她淚流不止。
這個學期的課終於上完了。夏天來了,又走了,秋天的腳步愈近,她就愈害怕。開學了,她驚恐不安的走進教室時,覺得不對勁:學生幾乎要把教室擠爆,來上課的,除了這學期修課的學生,還有她前一學年教過的、升上二年級的學生。這些學生出現在這裡,是為了陪她度過難關。他們知道這就是她需要的支持。亞伯納西後來說:「這就是同情。同情讓受苦者和療癒者建立單純的人際關係。」
我在耶魯大學任教時,曾教過一個名叫吉莉安.索耶(Gillian Sawyer)的學生。她的父親死於胰臟癌。她父親死前曾惋惜的說,他會錯過她的人生大事―無法看她當新娘,也看不到孫子長大。父親過世後,她朋友結婚,她當伴娘。新娘的父親致辭時,提到女兒的好奇心和勇氣,講得很精采。到了父女共舞那一刻,吉莉安找藉口去洗手間,躲在裡面哭泣。等她出來時,她發現同桌的人,好幾個是她大學同學,站在門口等她。她允許我引用她的話:「我永遠記得,他們就站在那裡,沒說半句話。那在靜默中迴盪的真摯之情至今仍教我驚訝。每一個人,包括我還不大熟的朋友,都輪流擁抱我,給我安慰和支持,再回到自己的座位。沒有人勸我不要難過。他們只是靜靜的陪我。在那一刻,這正是我需要的。」
(本文摘自《深刻認識一個人:發現自己與他人的非凡之處》,天下文化出版,大衛.布魯克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