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體驗到了「折磨」。因為某些不足為道的意外。
心，快跳出口中的錯覺當下，尤其想念家、小孩們，想念山上的白繡球。
癌細胞對於我，太近了，以至我從不會夢見它、想念它，也不想恨它。
自從它出現，而且占滿了我的全身，我就是它的全部了。
我呢？
似乎只是在不斷地告別它，逃跑、遺忘，最後兩手空空，心中冰涼，在不知它死，還是我亡的疑惑中，試著與它保持距離。
至少不讓它徹底占有我。
這不是愛欲，更不是情感糾纏，但我們比愛欲者的糾纒還「親密」，而且偽裝不成。CT、PET一照，如影隨形。
我們純粹就是一個不得已的結合。不得已的如刺客彼此殘酷殺戮。
他是黑色的，切片的醫生告訴我，他的表皮黑亮亮的，和我異於常人的白色皮膚剛好相反。
命運總是如此，把兩個極端擺在一起，儘管它不是黑格爾的辯證。
或許我們都曾在某個瞬間成為這樣的人──攥著褪色的車票，卻不知道下一站該駛向何方。
以為逃離就能抵達甜蜜的車站，抵達時卻是苦澀的便當，好不容易卸下重擔，卻又發現行李箱裝滿了石塊。
直到某天突然驚醒，掌心空，看見時光的紋路，卻不想回憶時光流逝了什麼。此時明白最可怕的不是失去，而是連「失去了什麼」都不想再想起。
經常提醒自己，別困在「應該」的牢籠裡。
所謂入夜飲馬，黎明磨刀。世事如亂草，莖莖催人老。
歲月飛跑，一把短藏刀，我一生的好時光，引頸就屠！也算爽快。
於是，一天比一天柔腸百轉地冷酷起來。
白先勇老師的話。
所有歡笑，所有眼淚，所有喜悅，所有痛苦，到頭來全是虛空一片，因為「人生有限」。
別想著向外求索；返回你自身。真理棲居於靈魂之中。
今天的下雨無疑是一件發生在過去的事。讓聽見雨落的人 ，重拾光陰。
雨中希望疾病後的我比當年優雅，內斂，深刻，更洗練，也更心存感激。
我的身體孤寂，但我的心不為寂寞所苦，我別無所求。我樂於讓陽光曬熟花園的小草。我的眼光滿足於所見事物，我學會了看，世界變美了。
接受一切，悲劇就此消失。
或者至少，悲劇變得不那麼沉重了，而你就在那裡，在這個世界無拘無束地前進。
我不祝自己多福多壽，而是簡單地重複一遍：活下去吧。
（本文摘自《如此歲月，如此幸福》時報出版，陳文茜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