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穆琳醫師Muk Lam
最漫長的心肺復甦術
我經歷過最漫長的心肺復甦術,是在一個患有末期口腔癌的婆婆身上進行的。
那天下午,當我趕到病房,略略掃視她的病歷後,便信心滿滿地告訴護理師:「你們先繼續急救,我馬上打電話找家人談簽DNR的事。」我以為面對一位癌末老者,簽下〈不施行心肺復甦術同意書〉的決定對於家屬而言,應該是不需要考慮的。
結果,家人的回答卻出乎我意料。當情緒激動的女兒趕到病房時,劈頭的第一個問題居然是:「她昨天還好好的,怎麼今天突然就心跳停止了呢?」
好好的?我狐疑地回想病歷中的描述:長期臥床,因口腔有腫瘤而無法以言語溝通……再怎麼想也與「好好的」有很大距離。
我迅速整理好心緒,不再浪費時間疑惑,擺出冷靜的口吻解釋:「你也知道婆婆有末期口腔癌吧?病情到了末期的病人隨時可能會心跳停止,這是一種自然過程。」
女兒不滿地說:「可是昨天醫生才說如果她這兩天情況穩定的話,就可以出院的呀!」
「所謂出院,並不是指她就沒有病了。醫院會治療可以治療的病,例如尿道炎,治好後就不需要留在醫院了。我們不可能將所有末期病人關在病房裡……」
我望向她的臉龐,忽然理解到繼續說下去也無濟於事,便說:「現在我先回去幫媽媽做心肺復甦術,等你的哥哥弟弟他們到齊後,再談吧!」
*
我穿上了防護衣,走回床簾後去告訴護理師:「這位我們打滿十支強心針就可以,不用做氣管內插管或者放置口咽呼吸道了。」急救時,每一劑強心針必須相隔三分鐘施打,打十針等於預設急救程序將持續二十七分鐘。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再度出乎我的預料。病人的心跳幾度復甦,又幾次再度停止,我說了好幾遍:「那接下來就再打十針吧!」這段期間,病人的子女們到齊了,我走出床簾外好幾次,嘗試說服他們放棄急救,卻總是得到「我們再討論一下」的回答。
停了又救,救了再停的心跳
在一段漫長的心跳恢復期間,我按著婆婆的股動脈盯著電子鐘好幾分鐘,最終無奈地嘆口氣,揚聲叫護理師拿喉頭鏡過來,嘗試為她插管;只是一撐開她的嘴巴,便只見整個口腔盡被張牙舞爪的癌盤據。當下我放下喉頭鏡,拿起傳呼機找加護病房的醫師。
一分鐘過後,加護病房的醫師回電。「喂,加護病房當班醫師。」
我空出一隻手拿起電話,另一手繼續按壓甦醒球,「你好,我是內科醫師,本來想叫你幫忙為一位有口腔癌並且在CPR急救後恢復心跳的病人插管,但是現在她的心跳又停了,我們正在急救,非常感謝!」
就在等加護病房醫師回電的那一分鐘間,婆婆的情況突然又惡化,在家屬做出結論前,我們繼續搶救。
不過,後來還是得麻煩他。
*
經過急救,婆婆的心跳再度恢復,我原以為這又是另一次短暫的復甦,沒想到接下來十多分鐘,她的心跳一直處於平穩狀態。我看看電子鐘,宣布這場總共持續了五十分鐘的心肺復甦術以勝利告終,然後走出床簾外,詢問家人要不要插管。
答案是:「要。」
我百般不情願地傳呼加護病房的醫師前來插管。
在我的理想中,他應該滿懷自信地出現,告訴我這名病人的氣管狀況不適合接受插管,好讓我將原話轉述給家屬們聽。
然而,他比我所希望的做得更多。他帶來了一支鼻咽內視鏡與一位加護病房的護理長,取道鼻咽,最後在他「好多血喔!我什麼都看不到啦!」的連聲驚呼及護理長「你繼續往下啊!再往下啊!」的指揮聲中,順利地往病人的氣管內插入了導管。
是誰的不甘心?
這時,距離我接到傳呼說病人心跳停止,已經過三個小時了。我向家人匯報完情況後,重申我的建議。
「雖然目前有心跳,不過,畢竟媽媽有末期癌症,心跳隨時可能會停止,假如這種情況再度發生,我們不鼓勵繼續做心肺復甦術。」
其中一個兒子說:「我們也知道她的情況一向不好啊!可是她的心臟突然說停就停,我們覺得很不甘心,為什麼沒有留給她向我們說再見的機會呢?」
我愣了一下,當然不是因為我想反駁「她本來就沒辦法講話,插管後就更沒有機會說再見了」。
我聽得出那是個比喻。而是他用了「不甘心」這個詞,勾起我關於不甘心的種種記憶……那些本來健康無礙、因急病入院的病人,縱使我在電腦斷層掃描室內目睹他們接受掃描,在螢幕上即時看見腦內的巨大血塊,但是當他們心跳停止那刻,我還是會狠命地按壓他們的胸腔,即使我知道自己做的只是徒勞。
我曉得他們必死無疑,但我總希望在他們的心臟仍跳動時,向家人宣布這個消息。
一方面,我認為這位末期口腔癌的婆婆絕對沒有道理讓人不甘心。但另一方面,我又必須承認,甘心或不甘心,有時只是程度問題。
最後,家屬選擇了不做心肺復甦術。
*
當晚,我進病房看某個病人時,路經這位婆婆床邊,眼角餘光瞄到她的嘴角緩緩溢出了棕紅色的流質,立刻大驚小怪地對護理師高呼:「哎呀!六號床在吐血!」
護理師拿著紗布走了過來,輕柔地抹去婆婆嘴角的血跡,突然婆婆一陣全身抽搐──那是腦部因長時間缺氧而受損的病徵,接著嘴角又垂下一道汙血。我說:「好險家人不在這裡,不然他們會好傷心的。」
護理師抽出一塊新的紗布,說:「是的。」
什麼是最理想的離去方式?
腦梗塞與腦溢血都是中風,前者是腦部缺血,後者則是腦部出血。想必你也猜得到,使腦部沒那麼容易缺血的東西,八成會更容易讓腦部出血。
在某場中風會議上,台上講者談完腦梗塞與腦溢血的風險因素後,邀請台下的聽眾們發問。
有一位教授舉手,拿起麥克風發言:「老實說,我完全不在意為了降低腦梗塞的風險而增加腦溢血的風險,我情願因腦溢血而死,也不願意因腦梗塞而長期臥床……」他話還沒說完便引起哄堂大笑。
的確,腦溢血的死亡率比腦梗塞高,我小時候也一直認為腦溢血是理想的死亡方式:突然倒地,無知無覺,「生老病死苦」一下子少去兩苦,多划算!
然而,開始從事醫療工作後,我見到腦溢血的另一面──
原本活動自如的人突然倒地,不省人事。驚恐的家人送病人入院,急診的搶救室內一片忙亂,心電圖、插管、抽血……最後做電腦斷層掃描顯示出腦內有巨大的血塊,腦外科醫師告知家屬:「病人剩下的時間不多,而且很可能再也不會醒來……」
等家屬哭著放棄急救,接受昨天還跟自己吃飯的家人突然間就死了,然後匆匆忙忙地召集眾親屬道別。
所謂道別,自然不是病人坐在床上氣度雍容地交代遺言,而是凌晨三點,一道淒厲的哭聲劃過病房,爸爸抱著嚎啕大哭的三歲小兒急步穿過病房走道,來到病人的床前,命令孩子:「快跟爺爺說再見!」
但爸爸催得愈緊,孩子愈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臉都憋紅了,硬是擠不出那兩個字。我坐在病房一角,身旁的護理師冷冷地說:「嚇的。」
*
因急病逝世,對於死者的家人和醫護人員而言都稱不上安詳,我們需要時間找出病因,家屬需要時間告別;然而,告別若是拖得太長,就會苦成煎熬。
從前我以為死亡是一種狀態,只能當形容詞使用,當我們說「這個人死了」時,我們其實是在說「這個人是死的」。但是在工作中,我卻學會把死亡當成動詞:「這個人正在死去」──
在醫療發達的社會中,不少人的死亡變成一道漫長的程序:心跳正式停止前,我們會先失去走路的能力,然後是自主排泄的能力、吞嚥的能力、溝通的能力。
失去活動能力者唯一的外遊地會變成醫院,我看到許多長者不斷入院,像鐘擺似地從安養院搖擺去醫院,再從醫院搖擺回安養院,每次的搖擺幅度愈來愈小,兩地來回的間隔愈來愈短,直到最後終於歸於平靜。
有一晚值班時,我走到病人的床邊,又遇到那位母親多次入院的女兒在陪病,一時間我竟忘了自己在醫院,像見到熟識的人般笑著打招呼:「又是你呀?」
她的母親長期臥病在床,沒有溝通能力,她非常擔心母親無法表達自己的痛苦,只希望母親能早日安息,但儘管我們每一回都給予緩和醫療,堅決不打強心針,她的母親仍舊都撐了過去。短短半年內,我已見過她好幾次,每次她都是心力交瘁的模樣。
這回她說:「對呀!又是我。這一回,我想不如別打點滴,也別打抗生素了吧,媽媽扎那麼多針也會痛。」
我敬佩地望向她。
如果,告別的過程漫長無止境
在漫長的死亡過程中,失智者不懂表達痛苦,固然令家人操心,然而,神智清明者親身面臨死亡,家人從旁見證他們掙扎呼痛,又是另一種難受。
我愈來愈疑惑:年老失智讓靈魂比肉體先消逝,究竟是幸還是不幸?親身走過死亡歷程,是祝福還是詛咒?突然逝世,來不及經歷病苦也來不及道別,算不算一個好結局?
從工作中,我唯一學會的是「病、苦」與「愛和別離」是一體兩面。走得太急,免去長臥病榻,驟然的失去卻會令家人難以接受;但纏綿病榻又讓人心疼,情願道別,只希望受病痛折磨的家人能早日離開人間。
我們逃不開離別,幸好,也沒有機會選擇離別的方式,或許這就是人們為何需要喪禮,這是人工能夠控制的告別方式,事先敲定流程,誰該在什麼時候說什麼話,一切早有定數。
死者的遺照靜靜地掛在廳上,忘卻所有人間苦楚,慈愛地凝望著所有人,什麼話也不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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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精選:放棄無效醫療,讓病人走得安心!黃勝堅:唯有認識死亡,才懂得如何善終
(本文節錄自《病床上的選擇權:一個年輕醫師對生命與人性的誠實反思》,寶瓶文化,穆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