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5點2分我中風了!最擅長看中風的醫師親身告白:那年41歲的「關鍵1小時」

下午5點2分我中風了!最擅長看中風的醫師親身告白:那年41歲的「關鍵1小時」

我努力保持清醒,記下這個時間,2009年2月25日,星期三。

 

這一天,我覺得特別疲倦。早上已喝過一杯咖啡,下午四點再喝一杯,但身體上沉重的倦怠感卻沒有改善。

 

下午五點整,我準時離開高雄長庚中醫科系辦公室,欲前往腦中風中心的月會會議地點。步出辦公室時只覺得似有睡意,就像一般人感到疲倦時那樣。

 

我低頭看著地板走路,一路上與科系秘書及研究助理對話。此時,後腦勺頭皮突然一陣發麻,麻感極快速的擴散至我的雙眼視野周圍,就好像有一片荊棘倏然的包圍過來,往我的視線中心靠近。

 

我停住腳步,抬頭看著走廊前方,景色依舊。

 

我再度低頭凝視著地面,有一股疲倦的想躺下的念頭。

 

但緊接著,剛剛後腦勺的一陣麻感之後,我的右半邊身體知覺減弱,我想跨出右腳走路時發現,一腳踩在地面上卻沒有反作用力的踏實感,只見右腳一直在晃動,如馬匹前腿抬起,在空氣中畫圈一般。

 

我的嘴裡一直嘟囔著:「為什麼我踩不到地板?我踩不到地板……」

 

科系秘書轉頭看我,語氣緊張的說:「邱醫師,你臉很紅。要不要請總醫師來幫忙?……」我聽不太清楚秘書說些什麼,頭腦還有滿滿的脹感,只能以僅存的意識思索了一下,臆測自己應該是中風了!但現在,只有左手還能動,該怎麼辦?

 

情況不對了!我近乎結巴的對秘書說,請她幫我連絡尚在辦公室的中醫部總醫師來協助,我在這裡等(事實上是我根本無法移動)。

 

然後,我再跟研究助理說,不礙事,別緊張。然後請她替我去腦中風中心的會議簽到並請假。在腦袋昏脹中,我目送她們兩位疾走,消失在長廊盡頭,期間她倆還不時回頭看看我的狀況。

 

「我不能倒……」腦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倏的想起我的左邊胸口口袋裡還有針灸用針。就這樣,我單手拿針、拔插銷,往自己發麻的後腦勺正中線(督脈)插下去。

 

說也奇怪,麻的感覺竟如一顆石頭掉入平靜水面,激起漣漪並擴散開來,腦袋的昏沉腫脹稍微舒緩了。把針留在頭上,我動了動右腳,仍然沒有踩在地面上的踏實感,但右手已經稍微恢復氣力。

 

我用右手掏出褲腰袋上的手機,交由左手打電話給總醫師。接通電話後,他告訴我秘書已來電,他快抵達現場了。

 

這時順道看了一眼手機顯示,時間為下午5點05分。

 

毫無疑問的,我中風了!

 

我的意識還算清楚,依稀知道有幾位醫師從身旁走過,但我不想引起騷動,畢竟這裡還有一些病人家屬在走廊穿梭,而且我自己身上還穿著白長袍。所以,我只能選擇將身體右側靠在牆上,維持左腳單腳站立。

 

總醫師趕來協助時,一時之間,他也不知從何下手協助。我請他當我右邊身體的支撐,右手臂繞著他的頸項、架在他肩上,自己則用左腳小跳式的移到電梯前。

 

運氣好,電梯距離還不到五公尺。總醫師不時觀望我的神色,也問問我覺得怎麼樣。那根針還留在頭上,我的頭皮不麻了,但腦子發脹的感覺還在,頭重右腳輕。

 

電梯門一打開便是急診走廊,總醫師攙扶著我,邊走邊跳到最近的一張推床讓我躺下。當時我只覺得好疲倦、好想睡。適逢醫院的管理部高專經過,看著兩位穿白袍的醫師一人躺一人站,靠過來了解一下情況。

 

我還勉力笑說,應該是中風了。高專詫異的說,「怎麼會?!」他沉思了一會兒,就說還有事要去忙。

 

我穿著白袍,躺在推床上做檢傷,眼睛裡映著急診室裡穿梭的醫護人員及往來民眾的身影。周遭環境吵雜,但我卻感覺像是在看默片電影或是縮時影片,人們看著我,我看著人們,恍若身處兩個平行時空。

 

確認了床號之後,醫護同仁把床推入急診室內,我慎重的交代同仁,頭上那支針無論我清醒與否,都不能移除。交代完畢,我好想闔眼休息。突然想到,還有一針得補上才行,我趕緊又抽了支針,補扎在右小腿脛前肌處(足三里穴)。然後這才真的安心闔眼,靜待神經科總醫師會診。

 

時間感消失,腦袋也無法順利運轉。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神經科總醫師前來問診及進行神經理學檢查時我才睜眼。逐項神經學測試之後,才驚覺右手、右腳晃得厲害,右腿的本體感覺幾近沒有,但還看得到我的腳可以抬起晃動。

 

人的際遇如此微妙,前來問診的神經科總醫師,前些時候因車禍腦部受到撞擊,才給我針灸治療了好些日子,彼此都熟識。

 

神經理學評估後需待影像學確認,為慎重起見,他們直接安插我進行腦部磁振造影檢查(Brain MRI)。推進到檢查室準備時,我後腦督脈、右腳足三里穴上的兩根針就得移除,以防干擾。

 

當時,我的白袍已被脫下,換上病人服裝,換移至檢查床。至今仍然印象深刻,我右手握著點滴架,想維持右手施力的觸感,但右腳卻完全無觸地感,雖然嘴上微笑著,回應檢查人員的一些問題,但心裡卻十分著急,擔心我的人生從此改變。

 

腦部磁振造影檢查做完,我自己先看了影像,當下就明白剛剛所經歷的一切是什麼。毫無疑問的,我中風了!

 

估計從中風症狀開始,到我自己針刺督脈約莫三分鐘的時間。總醫師抵達,將我攙扶至急診約莫花費10分鐘,急診科醫師檢傷、完成紀錄約花了五分鐘。趁著躺在推床上,我又自行補扎了右腳足三里穴。

 

然後,神經內科同事到場,完成理學評估約莫15分鐘。神經內科同事評估我為NIHSS Scores 6分1,馬上安排顱內影像攝影,為求慎重起見,他們直接幫我安插腦部磁振造影,完成檢查後,約莫過了一小時。

 

NIHSS Scores 為美國國家衛生院中風量表,總分由0至42分,分數越高,代表中風的嚴重度越高。

 

NIHSS Scores 為美國國家衛生院中風量表,總分由0至42分,分數越高,代表中風的嚴重度越高。

 

驚心動魄的關鍵一小時

 

那一年,我41歲。

 

如果以一年365天、一天24小時來計算,我的生命已經走了359,160個小時。但是對我來說,至今恐怕沒有任何一個小時,像2009年2月25日下午5點02分過後的那一個小時,這麼樣的驚心動魄。

 

檢查報告顯示是左側放射冠(Left Corona Radiata)接近胼胝體最後側(Splenium)處有急性小梗塞形成。回到急診室之後,神經科總醫師問我要不要打rt-PA2,我微笑的拒絕了,但要求吃三顆100mg的阿斯匹靈(Aspirin)。

 

我的理由是:一、發生中風後有部分緩解、進步;二、三個月以後的預後3NIHSSscores 最好可進步6分以上4;三、萬一打了rt-PA之後出血呢?在權衡之後,我只願意吃阿斯匹靈,自認為沒有必要過度消費健保。

 

接著,同事告訴我加護病房已有床位,等護理人員備妥就可入住。期間中醫部總醫師一直陪著我,中醫部的同仁、長官聞訊也都前來關心,內人接小孩下課後,也帶著小孩一起在急診室裡等待病房。

 

約莫晚間七點半,在家人和中醫部總醫師的陪伴下,護工推我到了加護病房,這時我仍試圖用右腳踢被子,試圖控制右腳的觸感。

 

住進神經科加護病房(NICU)之後,一群神經科的同事結伴前來探望,一度還開玩笑說,我是不是吃中藥補過頭了云云。我苦笑,但想必笑的時候,臉是歪的。確診左腦小梗塞中風的第一天晚上,我的收縮壓在145mmHg,舒張壓在90mmHg 上下震盪。

 

以急性腦中風來說,血壓會有必然性增高的現象,也許是下午的緊急自救,改變了腦血管灌流的模式,所以當時我的血壓異常穩定,其實我自己也不確定是否有關。

 

我的右手雖然還能動作,但不實在的感覺還有,即使沒有麻木感,但是本體的感覺很不靈敏。我時不時揮動右手測試,盡可能控制自己的右手在出力後,可以停頓在我要的位置,但仍然不自主的晃得厲害。

 

右腿的本體感更差了,我閉上眼測試抬腿,用意念控制腿的伸展、停頓位置。睜眼一看,差距很大,而且也感覺不到偏離了那麼多。我疲累但毫無睡意,索性整晚都在練習控制力道的肢體動作。

 

在NICU 的第一個夜晚,精神仍不住的亢奮著,身體疲累但無睡意。我無法安分的靜躺在床上,右手不停做出力的動作,後來斷斷續續的醒來又睡去,不知是否因為中風而緊張到無法入眠,還是因為頭部悶脹而無法安眠。

 

rt-PA(胞漿素原活化劑),rt-PA 的使用本身帶有一定程度的風險。根據統計,大約有6%的病人注射後可能會腦部出血,此一出血率比起不使用 rt-PA 靜脈注射治療的腦中風病人多出大約10倍。預後,指疾病恢復可預期的結果,通常是透過臨床研究所觀察到的結論。

 

中風後,親身體會到復健有多難

 

親身體會到復健有多難。

 

中風第三天,我的血壓回到130/80mmHg 正常水準上下,此時物理治療師也來了。根據腦中風復健相關的研究,神經復健在罹病72小時內就可以開始,只要生命跡象穩定,越早做對於預後越好。

 

其實我根本等不及,從躺在病床上的那刻起,就不斷的在做用力測試的動作,也許是輕度腦中風的關係,還算能按照自由意志,做自己能做的事。此時,物理治療師教我做床上復健運動,我這時才體會到,難怪來做中風針灸的病人,常抱怨做復健運動有多麼困難與令人沮喪。

 

當我自己在床上依照物理治療師的指示,學習復健動作時,心裡還真的很想罵髒話。這與治療師無關,而是自己根本難以用腳撐起腰臀,覺得很嘔,右腳沒有著力點的反作用力,要怎麼撐?

 

心裡難免覺得沮喪。一直練習到自己出力時會喘,我就跟治療師說休息後再練習,請他先離開,他才離開,我就累得闔眼睡著了。

 

整個白天醒睡五、六次,醒來就練習復健動作,有人探望我就順便躺床休息。儘管院方沒有公開我中風的消息,但同事之間畢竟會奔相走告,更何況我還莫名其妙的停了門診。

 

這一天的三餐飲食是由家人準備的枸杞鱔魚骨湯,外加服用自己開發的中藥飲一天六、七包。

 

入夜後,我覺得有點信心了,大膽練習站姿,嘗試著用手扶著床尾板,看看在站立時能否加強觸地的著力感。皇天不負苦心人,右腳踩踏地面的著力感出現,但右大腿還是難以撐直,用力的瞬間,左後腦似有一條線,會拉扯著讓右腿打不直。我不敢放棄,只要沒躺床上睡,就不斷的坐在床緣,重複練習坐著、站起的動作,而且盡可能只用右腿出力。

 

第四天早上醒來,感覺右手揮拳已能精準控制力道及位置了,再扶著床尾板下床站站,咦,很有感覺。

 

沒多久主治醫師同事來查房,他說,老兄你三天沒大便了,要不要吃藥?我笑笑說,體重又沒增加,下腹有點凸而已,會請中藥部同事拿麻子仁丸來吃,很快就可以解便。

 

這一天我開始大膽移動腳步,右腿跨出、右腳踩下,身體重心前移,直到重量壓在右腳時,才緩緩釋放左腿的力量。確定右腿不會發軟,才將左腳抬起並快速往前踏。

 

我用左手扶牆,右手持點滴架,一步步挪向洗手間。坐上馬桶的瞬間,心情非常愉悅!至少我可以自己移動去解便,就算沒有便意,做個練習也行。既然移動到了廁所,我就洗澡,順便看看性功能有無受影響,還好,身體右側沒有更無力,腦袋也沒事。

 

這一天的訪客多半來自院內同事,從護工到副院長都有,醒時跟我寒暄,若我睡著,他們就跟家人聊聊醫院種種。

 

傍晚醒來,便意來了,可能與服中藥粉麻子仁丸有關,我再試試用右手右腳的力量站在床邊,等了一會兒,右腳底來自地面的反作用力觸感已回來八成。就這樣,我戰戰兢兢、一步一腳印的自行去解便。

 

這一天我已不在床上練抬臀的復健動作,而是站在床邊做雙腳蹲站練習,對我而言實際多了。練習期間,我刻意將身體右傾,增加右邊的重量。醒睡週期的間隔時間也漸漸延長,白天只睡了三次左右,心裡也不再擔心醒來右邊會更沒力。

 

中風後二週恢復看門診

 

中風後二週恢復看門診。

 

第五天一早下床,我正苦思不知如何才能加強對右腳的控制,想起神經學檢查走直線的練習,自己也來走走。

 

此時,西藥仍是每天一顆阿斯匹靈,中藥仍是自擬藥飲,從第一天中風到現在,大概也喝了快30包,但我請阿母別再燉枸杞鱔魚骨湯了,雖然都是當日市場貨,但腥到讓我快吐了,也不想再勞煩二老。

 

我也請護理站移除點滴,只留個注射頭在,方便我行動。這一天雖已能快速移動腳步,但在做直線步態練習時,我只要想用更快的速度進行,左腦那條線似乎就會拉住右腿,瞬間右腳的本體感就會消失,腿會失控甩出。

 

所以我只能不住的盯著右腳看,確定右腳的每一步伐都是正確的才行。由於手不再有點滴架支撐,我可以展開雙臂,如同走鋼索般的沿著地磚接縫線練習直線行走,只要不累就走,來回走了幾十趟。

 

這一天排大小便、食慾都已如往常,右手已痊癒,右腳的力量回復,僅剩控制的問題。看著堆滿病房的鮮花,滿是友人同事的關懷,覺得自己更要努力恢復正常,以親身實例告訴大家,輕度腦中風是有機會快速痊癒的,何況六月份的北京天壇腦血管病會議,我也想如期發表演說。

 

再推自己一把,傍晚時我開始練習右腳單腳站立的動作。

 

第六天,這是我容忍住院的極限了,不是醫療服務不好,是病床睡不習慣,睡醒反而腰痠背痛,這加深了我想出院的欲望。一早我就開始右腳的單腳蹲站練習,並且嘗試著雙手不扶任何支撐物,這也是自己想出來的重量訓練。當天,主治醫師同事宣布了好消息,我隨時可以準備出院。

 

返家之後的自我復健過程,我沒勞煩到復健科安排復健計劃,畢竟自己是神經專科醫師,對於身體敏感度的調整方式,有符合安全的做法。

 

預後的情況比我想像中好,出院時,右大腿的力氣已能支撐走路,雖然偶爾仍會發生走路時右大腿無法自然朝前方擺動的情況,我得刻意的自我提醒:右大腿要施力,這樣能將右腳控制好方向。

 

對正常人來說,原本平淡無奇的走路,對一個中風的人,卻要「步步為營」。我在家休養期間,不斷練習右側單腳蹲站,中風後兩週,我恢復看門診,幫病人針灸,偶爾也對自己抽痛的左後腦勺針灸。

 

看診時還被病患碎嘴,抱怨說出國開會,怎麼沒有先公告就突然停診?想必這是院方的權宜說法,我只有不住的苦笑道歉,也沒透露自己腦中風的事。

 

近三個月後,我偶發性的左後腦墜落感已一掃而空,無論走路節奏快慢,身體疲累與否,我的右腿也都不再出現所謂「頭重腳輕」的現象,並且開始放心的打籃球、運動。

 

六月份,我順利前往中國北京參加天壇國際腦血管病會議,發表中醫相關的腦中風治療學術論文,時任會議副主席的天壇醫院急診介入中心主任姜衛劍教授還緊握住我的右手,刻意的用力讚許,恢復得很好。

 

我的右手也回以相同的反作用力,微笑的回應,當然臉沒歪。

 

會議結束後,我如願的走上長城八達嶺段的30 度斜坡,右腳金雞獨立,拍下一張照片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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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下午5點02分,我中風了:中西醫雙執照、腦神經專科醫師的親身經歷告白》,商業周刊出版,邱顯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