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有次剛開完醫學會議回國,一上班,助理匆忙的找我說:「黃醫師,這封信看來很急,要不要先處理一下?」
一位六十多歲的太太,先生在中部出車禍,送醫之後,當地的醫生告訴她:「已經沒任何機會,救不回來了!」於是她簽了DNR,第二天大清早,她先生往生了。可是沒想到,卻在家族間掀起軒然大波。
第二天上午,趕到醫院的婆家大伯、小叔、大姑,現場一個個把話飆得極傷人。
「我知道我大哥跟妳感情不好,再怎麼樣,人要死了,妳連讓醫生拼都不拼一下就放棄,妳這樣說得過去嗎?」她小叔張牙舞爪的怒吼。
「妳跟我弟夫妻一場幾十年,這麼殘忍的決定,妳簽得下去?」大姑劈哩啪啦毫不留情的往她身上打。
「妳是存心要報復的對不對?還是妳怕我弟弟變成植物人,會拖累妳,不想顧喔?乾脆讓他去死一死,妳反而痛快?」大伯握著拳,咬牙切齒的揮著。
隨後趕到的兩個女兒,一看親戚的反應,來不及問來龍去脈,就一鼻孔出氣的指責媽媽:「就算爸爸過去再怎麼不好,這種天大地大的事,妳怎麼可以不跟我們任何人商量,大主大意的自己就簽字了?」
辦喪事的過程中,她被當作空氣,親朋間的耳語,添油加醋到離譜,連親生的兩個女兒,眼神也充斥著厭惡與鄙棄。這太太,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她快活不下去了,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污衊,連死,都不甘心!
她輾轉打聽,要為自己伸冤,問到了臺大醫院有個醫生叫黃勝堅,或許可以幫忙還她一個公道,於是在辦完先生後事半年,一字一淚的寄信到臺大醫院外科部給我,信中寫著兩個女兒的電話,求我幫忙伸出援手,還她公道。
和完全陌生的這個中年大女兒通電話,一開始,她毫不客氣的謾罵,指責DNR的荒謬,嫌她媽媽的無知,怪我素昧平生的多管閒事,我只能悶不吭聲,讓她發洩情緒,等她靜下來,我緩緩的告訴她:
「當妳媽媽一個人在醫院,面對這麼大的驚恐意外,當醫生很坦白的告訴妳媽媽,既然都救不回來了,就讓妳爸爸好走,別再多受苦,妳媽媽要做這個決定,是需要多大的勇氣?有多掙扎?
想想妳父親當時的嚴重狀況,妳媽媽沒錯啊,她最後選擇放下,放下這輩子婚姻中的委屈哀怨,讓妳父親好走;如果妳媽媽心存報復,反正沒救了,她大可再讓妳爸爸多拖個幾天,多受些罪呀!」
電話中的女兒哽咽了。
「其實,妳媽媽真的很不容易,在妳父親臨終前,她放下了,原諒了妳父親過往的一切,如果妳父親有知,他也會感激妳媽媽的選擇,再想想吧!」
輕輕的掛上電話,心酸卻翻騰直上:死亡的背後,留給活著的人要學習的功課,竟是這般、這般的沉重……
第二天我從開刀房出來,這位太太已經打過多通電話來道謝,不管誰接到,她打一次哭一回,因為兩個女兒跟她和好了,她撥雲見日,重新找到活下去的勇氣。
「這輩子所有的委屈,都過去了!」這是她在電話中,最讓我如釋重負的一句話,是的,我也真心祝福她:這輩子所有的委屈,都過去了!
簽了「不施行心肺復甦術」DNR的同意書,不是就等於被丟在一旁自生自滅的等死,只是少掉沒有必要的一些侵入性治療,該做的支持和照護,醫師一樣會做。
一張薄薄DNR的背後,如果家族間沒有處理好,沒有先達成共識,病人走了,婆家、岳家,各有所執的偏見,別說是撕破臉,連親戚都做不成了。
特別是病人太太,當她又是家族媳婦的身分時,醫療團隊應該多幫點忙把DNR解釋清楚,讓家族在彼此溝通時都能了解到,簽這張DNR的必要性。
慢慢我們發現,如果不透過醫療專業,盡可能的當面在家族前解釋清楚,下筆簽DNR的人,太太之外,兒女,都是被罵得很慘的人,往往一句惡毒的言語,就叫簽字的人崩潰,一輩子受譴責,活得好辛苦!
現在,當家屬決定要簽DNR的時候,我們都會多問一句:「簽下去後,你會不會面臨什麼樣的壓力?需不需要幫忙?還要跟誰再溝通清楚點嗎?」
(本文摘自《生死謎藏:善終,和大家想的不一樣》,大塊出版,黃勝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