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多年前我寫給女婿的一首小詩,為了安慰當時思念著母親的他。我也曾用它安慰我的病患。如今,這首詩,也要送給我自己的子女,以及生命正與死亡相望的每一位父母及病患。
我是一名婦科癌症醫師,三十年來,我曾將無數病人由癌症陰影底下挽回,也忍痛送走不少被癌症帶走的病人。我曾宣稱我用心治療我的病人,用同理心對待,教導他們要「面對疾病,繼續生活」,然而,不曾親身與死亡錯身者,所有安慰的話語都如同「隔岸觀火」。
是的,如今我了解以往自己是如此的不足,在我變成一名癌症病人之後,我深刻體會到馬丁.海德格所說,人只有跟自己的死亡相遇,真實的自我才會顯現。
二○一二年,就在我接任台北馬偕紀念醫院院長不久之後,決定推出「one day in hospice」安寧病房一日體驗活動,寫信邀請全院的主管參加,不只在安寧病房住一晚,還要體驗「插一管」──鼻管或尿管,希望主管們親身經歷末期病人的處境,然後才能感同身受。
就在邀請信函發出去的當天,我那陣子因唾液腺阻塞不適而做的進一步檢查報告出爐:我罹患了淋巴癌。一瞬間,我立即由「體驗組」的醫師,成了「被體驗組」的患者。
在那之前,我何曾真正接近病人的真實感受?面對癌症、接受事實豈是教科書上簡單的驚嚇、否認、沮喪、接受、正向面對五個階段可全然描述。我驚嚇、討價還價、生氣、情緒低落,我對我最信仰的上帝發出質疑:為什麼是我?我一直是那麼忠心的僕人、我是一個好人吶!
這期間,因藥物治療讓我全身肌肉萎縮,瘦了十一公斤,並曾兩度和死亡擦肩,一次感染了肺囊蟲病、一次出現了格蘭氏陰性菌敗血症,我的妻子在病榻旁緊握著我的手,哭著說:「你就這樣要走了嗎?就這樣走了嗎?」
但上帝讓我活了下來。我調整生活作息、接受標準治療,熬了過來。
不久前,我經過高雄一處教堂,看見耶穌被釘上十字架最後說的兩句話,祂說:「我渴!」然而戲弄祂的兵丁還以海綿沾醋濕潤祂的唇,祂垂下頭之前再說:「成了!」我當下湧出熱淚,耶穌這樣沒有罪的人,都能在十字架上替眾人背負所有的苦楚;我受的苦,又算什麼?
國際知名的安寧療護推動者羅素醫師,大半生在告訴眾人「如何面對死亡」,然而,自己罹病後,卻開始宣導「用心去活」。
全美最大的安侯建業會計師事務所總裁暨董事尤金.歐凱利,記錄自己腦癌末期最後時光的《追逐日光》一書中提及,面對有限的生命,把握當下還不足夠,唯有將所有的夢想與人生待辦事項「往前移」。
我慢慢領悟,上帝要我經歷癌病的旨意,是在鞭策我更積極用生命去成就該做的事、更主動向我愛的人展露心意。
二○一二年四月十七日,我在醫院大禮堂向全院同仁宣布我罹癌的病情,身為醫院領導者,不應讓健康議題成為員工私下揣杜的閒語,我在台上鼓勵著員工為這個擁有光榮歷史和特殊使命的醫院共同努力,但講台上的我,雙腳發抖著。
經過疾病的耙理,我擁有比過去更強大的熱情,更堅定、更清楚自己要擔負的責任與追尋的目標,用我這向上帝借來的生命,榮耀我的家庭,尤其是榮耀我摯愛的馬偕醫院和閃耀在馬偕院徽上的十字架。我甚至完成了醫院未來十年的計畫和財務規畫,我要將自己追逐的目標「往前移」。
很多人知道,我的父親楊金欉是前台北巿長,但我們並非出身名門。祖父是鐵路局的「黑手」技工,祖母則夙興夜寐、種菜養豬補貼家用,兩老滿心盼望父親可以當醫生,光耀門楣;但父親日後成了一名工程師,沒有完成祖父母的期待,在他的書房內,常放著一具陳舊的豬槽,就是為了追思祖父母。
父親是我的典範,也是我要用生命榮耀的人。他一生奉獻給國家,曾抱病到海外赴任,失去早期治療的黃金期,六十七歲便因甲狀腺癌轉移去世,我震撼於聽到父親惆悵地說:「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怎麼就病了?」我走上醫療一途,是代替父親完成祖母的願望。
父親離開之前,我及時對他說出了:「我愛你。」並承諾一生要立身行道,讓人看到我的家教來紀念他。
我四十多歲時就知道自己有B型肝炎,並患有高血壓,早早備好遺書。我的交代很簡單,我希望我的小孩所作所為也能讓上帝和他的父母都榮耀,我只會留給他們四個字:「誠實正直」。
如果我道別的那天來臨,也無須為我悲傷,我知道,我的人生十分滿足而無憾,我早已將要完成的事,往.前.移,然後飄然而去,求主引領我到一處可安歇的水邊。
當我離去 孩子 我會將我的深情
託付給最輕柔的風
綿綿密密 向著你在的方向吹送
日升 日落 月圓 月缺 歲歲 年年
直到我們相約再見的日子
我將在彩虹的另一端等候
我的孩子啊
你我將 再次同行
(本文摘自《在我離去之前:從醫師到病人,我的十字架》,寶瓶出版,楊育正, 楊惠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