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所以是專家,是因為他研究喜樂,而最重要的是,他將喜樂賦予了具體形象。我遇到阿薩吉歐力的時候,他白髯蒼蒼,就像個仙風道骨的老拉比。
他的房間四壁都是書,桌上放著一個渾天儀,標示著天空所有的星宿。他就像個典型的智慧老者。
而真實世界裡他是個精神學家,第一位將心理分析引介到義大利的人就是他。不過他不以心理分析為足,因為這種分析太側重病理學。阿薩吉歐力對人格的正面特質也深感興趣,例如美、愛、信心、和諧、安祥、喜樂。
對他來說,一個人真正的精髓在於知覺的一個中心點,遠比任何苦痛或絕望的感受更深。這是一個優游自在的所在,找到了這個中心點,喜樂於為滋生。那是我們的自然狀態,與生俱來的本能。
這本書傳達的觀念,不少是我從阿薩吉歐力身上學來的。他有一大堆筆記,每種人格特質都有專屬的一個或多個檔案。
對他來說,這些特質並不是抽象的觀念,而是有血有肉的生靈,就跟我們一樣。既然特質有血有肉,我們就能互相見面、彼此作伴。這些特質會將它們特有的音律澆灌給我們,給予我們激勵、引導和啟發。
我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真是難以置信。對我來說,沉靜或勇氣這類屬於心靈的人格特質不過是個概念罷了。
它或許是很好的概念,也或許只在傳道說教或是下斷語的時候才有用,例如:「你一定很勇敢」或是「你應該冷靜下來」可是對阿薩吉歐力來說,和某個人格特質產生聯繫是親身體驗,每分每秒都真實得跟吃冰淇淋或散步無異。
不久我就發現,這些都是他生活的一部分。那是一個我完全陌生的世界,也是這個物質為尚的文化視若無睹的世界:一個充滿幽微和主觀的認知、能量可以互相交流的世界。
我慢慢體會到,每個人都在散發自己的本質。我們可以散發衝突和氣憤,也可以散發和諧與安寧。
每個人週遭都有個能量磁場,一個能與他人能量產生互動的「氛圍」。這就是為什麼每當阿薩吉歐力踏進房間,每個人都會突然心情很好。
一開始,我還以為自己回歸到一個魔法和萬物有靈說(譯按:一種原始信仰,主張自然現象以及有生物、無生物均有天賦的靈魂)的世界。可是阿薩吉歐力的主張不是這樣。
他的意思是,這些真實存在的東西可以拿來研究,一如我們研究電磁波;雖然我們看不見它,它還是能傳達聲音、影像,因此也能傳達想法、感情,就像電視一樣。
因此,每當冥思完畢,阿薩吉歐力就會提議大家進行「傳耀」(irradiation)的技巧,這是數百年來多種傳統心靈信仰都有的一種祈福儀式。
冥思的時候,我們周身會充滿新的正面能量,如果全部據為己有,不分給他人,會有心靈消化不良之虞。發散出去給他人,對我們有好處。
所有的好東西都必須流通,而非囤積。阿薩吉歐力用的是這則佛教教示:眾生有愛,眾生有情,眾生喜樂,眾生安寧。
有一天,我和他一起静坐冥思。我們閉著眼睛,雙雙達到了「眾生喜樂」的境界。我張開眼睛看著阿薩吉歐力。
他正聚精凝神地靜坐,整個人沉浸在喜樂當中。我想,我從來沒看過有人散發出如此顯明而濃烈的喜樂。
而這人竟然做到了,一個在戰爭時期慘遭迫害、經歷過喪子之慟、因為想法新奇而備受奚落的人。我帶著科學的好奇眼光望著他,可是不久那股喜樂也觸動了我;我觀察著他,感到自己內心開始翻騰。
阿薩吉歐力雖然閉著眼,但他一定感覺到我在看他。他睜開眼,對我凝視。那是絕美的一刻,我終於體會到,兩個人可以在喜樂中遇合。這種喜樂無須費力達到,也無須外力推動,或是說理求證。那是生之喜悅。
從那天起,這幾乎成了我們之間的一個儀式。不著任何言語,每當我和阿薩吉歐力一同靜坐冥思,就在達到「眾生喜樂」的那一剎那,我們都會張開眼睛,在那樣的波長下相遇。
那是我受過最寶貴的教誨。爾後,我也曾失去喜樂,又多次失而復得。我從不認為我可以永遠擁有喜樂,或是刻意營造喜樂。
一如所有人,我也常徘徊在憂傷和不信任的深黑幽谷裡,可是,有一樣東西永遠變得不一樣了。喜樂始終是個常態,充滿了神奇的可能。
喜樂,或者至少是一種樂觀、快樂的心態,是仁慈的核心。想想看,當你接受別人不情不願的仁慈行為,你心裡會怎麼想。
比如說,讓你搭便車回家,可是一路上都臭著臉。替你準備餐食,嘴裡老是提醒你他為你付出的一切。
幫你找到遺失的鑰匙,順便來頓教訓,責怪你怎麼那麼粗心。沒有人喜歡這樣的仁慈。因為,真正的仁慈是快樂的付出。你起碼要感到有點歡喜,否則你不可能仁慈。
不過很多人不以為然,而且正好相反,他們常將喜樂視為是膚淺或是某種形式的自負。我認識一個人,在醫院急診室當義工。
在佛羅倫斯,慈善公益工作是個歷史悠久的光榮傳統。古時的慈善工作者一身黑衣,甚至披上斗篷,以免被人認出。
我們伸出援手或予人寬慰,純粹是出於道德義務,不是為了得到他人的感激或好處,所以應該隱姓埋名,這種觀念無可厚非。
只是這人去參加迎新會,當他和其他新人被問及為什麼來當義工的原因,他回答:「因為服務帶給我喜樂。」聽到這句話,一個資深義工立刻眉頭一皺,給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譴責目光。
那個目光說,你來這裡可不是為了滿足你個人的利他需求。服務,一定要奠基在犧牲之上。那人皺眉或許不無道理。
真正的利他行為和主流價值觀念是衝突的,我們說不定得放棄一些對自己有利的好處,例如休息、舒適、自己的時間。問題是,你喜歡接受一個犧牲者的服務,還是喜歡被一個樂在服務的人幫忙?
毫無疑問,快樂的性情是仁慈的構成因素之一。而幽默是快樂的近親,是看得出人生的荒謬和矛盾而不把它看得太嚴重的能力。幽默的人情緒不會起伏不定,對日常生活中的光怪陸離也百毒不侵。
自從作家諾曼·卡森(Norman Cousins)斯靠著觀看馬克斯兄弟(Marx Brothers)的錄影帶醫好了自己的僵直性脊椎炎,關於幽默這項神奇特質的療效和鼓舞作用的研究有如百花齊放。
例如,有的研究發現幽默能讓我們更有創意:剛看過卡通影片的受試者在解決某個現實問題方面比一般人要快。還有研究發現,幽默能舒緩生理的疼痛,這可不是一樁小功德。
我們還知道,幽默能強化免疫系統、降低血壓、紓解壓力。多麼神奇!不過,我們最好別分析太多,夸夸其談。很久以前,我犯了一個錯誤,竟然針對幽默開了一整套研習課程。那是我開過最令人喪氣的課。
馬克·吐溫說:「研究幽默有如解剖活青蛙,到頭來還是死青蛙一隻。」在此我只想說個我很喜歡的故事。那是我遇到禪學大師鈴木大拙的事情,地點在大師位於加州塔撒加拉山的禪山禪修中心。
我們的遇合只是一個眼神。當時我和其他學員及徒眾在靜思堂剛做完禪思練習,大師隨即開示。整整盤腿兩個小時了,我好想出去走走,活動一下筋骨。
我的座位離門口很近,所以當仁不讓第一個踏出大門,隨即立刻察覺,我違反了寺廟一個嚴格規矩:大師先走,其他人才能跟隨。多大的錯誤!可是太遲了。
鈴木大師走出大門,經過我身旁時看了我一眼。在我看來,那對眼睛有如日本老畫片上發怒武士的眼神,可是同時(別問我他是怎麼辦到的,我自已也想不通)又透著開心,仿佛被這個拙笨的生手逗得好樂。
他好像在說:別擔心,沒關係。這就是這位聖者的幽默,寧靜而開心。他靜觀戲劇般的人生,深知幻影般的輪迴中帶著涅槃的極樂。
我們且回頭談談快樂這個常見的題目。快樂比較容易討論,因為雖然一樣難以捉摸,不過它關乎我們生命的基本重心。關於快樂的理論概分兩派。第一派認為感官之樂到達極致的時候,快樂也隨之而來,享樂主義是也。
另一派則主張,只要尋得了人生意義就會快樂,即使是歷經努力和挫折之後。這就是幸福論,源自希臘文的daimon,意思是真正的自我。
我認為幸福論較有信服力。重要的是我們相信什麼。喜樂滋生,是因為我們的生命有意義。
密海利·奇克森特米海伊(Mihaly Csikszentmihaly)教授發現,感官之樂本身並不足以達到喜樂。
在他對「心流」或稱「最優經驗」的研究中,他紀錄了數種大部分的人在一天不同時間內的心情狀態。
這些人什麼時候感到暢快,也就是什麼時候心流在活動?
大體而言,他們最快樂的時候不是在海灘放鬆或大啖美食的那一刻,而是在整個人渾然忘我於某種需要紀律、專注、熱情的活動之際。無論是下棋、拉小提琴、讀哲學書、跳舞,都讓生命有了意義。
不過,重要的不僅是酣暢的那一刻,我們每天都得隨身攜帶的基本心境也舉足輕重。這裡的基本問題是:我們究竟是樂觀還是悲觀?很多研究顯示,樂觀的態度對健康有多重好處。
馬丁·沙利格曼(Martin Seligman)在以此為主題的著作中說,演說中善用樂觀字眼的政客比較容易勝選,就像樂觀的運動員比較容易成功一樣。
新近的研究潮流以及方興未艾的「正向心理學」,已將大眾目光吸引到這個主題上。
瑪育診所的一個研究顯示,在三十年前受測試的八百三十九個人當中,被歸類為悲觀的人三十年後的死亡率比樂觀組要高出四成。
一般而言,樂觀的心態可以增益免疫系統的功能,免於罹患心肺疾病。簡單一句話,樂觀的人日子比較愉快,醫藥帳單比較沒那麼厚。
不過,不用研究佐證我們也知道,喜樂的滋味真好。問題是,怎麼樣才能得到喜樂?或是至少要問,我們該如何才能變得樂觀一點?我想這不是很難(我很樂觀),至少下面兩個簡單步驟是人人都做得到的。
第一,自我分析是必要的。其實無須深究,大多數的人輕易就能列出數種讓我們無法享受生活的障礙:完美主義、揮之不去的罪惡感、把事情看得太認真,或是老想著人生的悽慘不如意。
你會驚訝地發現,光是自覺到我們多麼善於自我摧殘就足以鬆解這些專事離間破壞的心態。畢竟,我們畢生追求的就是快樂。
如果嬰兒的母親不對他們微笑,而以一無表情的面孔代之,嬰兒會惶惶不安,以哭聲抗議。他們要的是微笑,不是一張撲克臉。有句話阿薩吉歐力常掛在嘴邊:我們生來就是為了快樂。我認為他說的沒錯。
話說回來,我們為了讓自己「不」快樂,簡直是不遺餘力。我們每每發現,自己害怕快樂。這未免荒謬,我們為什麼要害怕自己最渴望的東西?
害怕喜悦快樂原因不一而足,第一,我們覺得自己不值,因為快樂應該是那些辛勤多年的人才配享有。
另外,快樂似乎太輕浮了;世上有那麼多的痛苦,我們怎敢快樂?還有,我們害怕一旦停止受苦、開始享受會被他人忌妒,最後變得與眾不同而備感孤單。
我們也怕體會到真正的喜樂後卻難持久,食髓知味後的失去會讓我們更不快樂。最後,我們害怕快樂是因為怕沖昏頭:快樂的力量太大,可能把我們撞得粉碎。
第二種趨近喜樂的方法更簡單了:自問什麼東西能讓我們快樂。這是個好問題,只是我們鮮少自問。說也奇怪,有時候一個好問題可以改變人生。
什麼事情能讓你快樂呢?欣賞大自然之美、花時間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從事體能活動、讀一本書、彈奏音樂、重新發現孤獨。
這個問號的答案有無數的可能,有的極其遙遠,有些卻近得出奇,只是舉手之勞。我相信,大部分的人和喜樂之間的距離不會超過二十四小時—喜樂就近在身邊,伸手可及。當然,有些人或許需要多一點時間。
而我們需要克服的最大疑慮是:追求一己的喜樂,會不會因此減損了他人的快樂。事實上,自利和利他可以為友,不必是仇敵。藉由尋求喜樂,我們會更積極主動,對他人也更能開門相迎。
我們會變得和他們同一陣線。諸多研究顯示,快樂的人更願意利於他人,而顧及他人利益的人也比較快樂。例如,當義工的人通常要比一般人快樂,心理也更平衡。
再者,如果我們和週遭的人關係變好,我們的快樂也會多出幾分。多項研究顯示,人際關係的品質(不是數量)是幸福感的泉源之一,而健康、活力和正向情緒或多或少也與人際的和睦成正比。
最有可能快樂並能尋得無限喜樂的,正是那些心裡有別人、願意參與他人生命、減輕他人苦痛、認為大家都是生命共同體的人。
自我本位和利他思想不一定要針鋒相對。只要了解真正能讓自己豐富和啟發的是什麼,我們就能為別人帶來助益。要將仁慈帶入生活,必須從這點出發。
想想看,我們怎麼可能一面以怨苦茶毒自已、私心忌恨別人幸運、抱怨我們要什麼沒什麼、悲歎自己的不如意、暗自打算報復,同時又心存仁慈?因此,首要之務是找出能帶給我們喜樂的事物來。
這是所有人的基本功課。心有喜樂,我們的人際關係才可能柳暗花明又一村,更順暢、更美麗,也更有活力。
重點在於動機澄明,一無雜質。同樣的仁慈行為,沒有私心的人要比私自希冀有所回報的人更容易感受到喜樂。
「這麼做對我有什麼好處?」這個問號令我們分神。我們會擔心希望落空、上當受騙、善舉沒人看見而一無所得。這麼一來,我們就很難樂在其中。東方有一則古老神話。
有個人樂善好施,而且動機無私無我。上帝想獎賞他,於是派一個天使去找那人,無論他想要什麼,都要讓他如願以償。
天使於是現身在那人眼前,告訴他這個好消息。那人的回答是:「噢,可是我已經很快樂了。我想要的都有了。」天使說,跟上帝打交道最好識相點;祂老人家想給你禮物,你最好接受。
仁慈的人就說:「那麼,我希望所有和我接觸的東西都欣欣向榮。不過不要讓我知道。」
從那一刻起,仁慈的人不管去什麼地方,枯萎的花草再度盛開,奄奄一息的動物變得強壯, 病弱的人不藥而癒,悲苦的人負擔頓減,作戰的人開始謀和,困難纏身的人問題迎刃而解。
而這一切仁慈的人都不知道—那些事永遠發生在他身後,絕不發生在他眼前。不帶期望,沒有驕傲,渾然不知可是心滿意足的他就這樣行遍世界,把快樂散播給所有的人。
(本文摘自《仁慈的吸引力》,大塊文化出版, 皮耶洛‧費魯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