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的山嵐籠罩，一條小徑兩邊都是綠樹。清涼的空氣中，飽滿著如同雨霧剛剛歇止的澄靜。腳步突然因為短暫的遲疑而停止，回頭張望，「我怎麼會在這裡？」
有時候，它真的只是一個夢境，問句之後，我即清醒。「喔！是個夢呢！」然而更多的時候，它是一連串的質疑與反省：「我怎麼會在這裡？」但朦朧的山嵐幕後，有著人生種種喜樂哀愁，歷歷往事如同剛剛歇止的雨霧，讓渾沌的心沉靜下來，可以單純地面對自己。
因為沒有狂喜、沒有恐懼，如此順其自然地經歷，才知道原來那是已近中年的一種心情。看見迢遙的來時路，沒有藉口、沒有哀怨，這一步一腳印都是我自己一個人走出來的。什麼時勢所逼、什麼迫於無奈，都不再被自己用來搪塞，終於可以心平氣和地對自己說：「都是我啊！這一切都是我的選擇。」
多麼了然的安身立命，在波瀾壯闊之後，我才懂得。
忘記自己究竟「拚」了多少年？不是為了追求成功的企圖，而是害怕失敗的擔憂。總是兢兢業業地做好手邊每一件事，父母的生活、手足的聯繫、老闆的交代、顧客的委任、同仁的期待、朋友的付託……事業與工作，在完全沒有掙扎的狀況下順利進行，到達一種超乎常人的地步。
「你怎麼有辦法同時做好這麼多事？」
常被人問起，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邏輯上來說，很簡單啊。清楚的目標、有效率的時間管理、加上願意努力，這些都不難達成。
朋友們大概都知道，我的確是這樣，人生有清楚的目標、善於時間管理、比一般人努力。但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生命的背後有一股力量在悄悄反擊。
最顯而易見的是：健康。十幾年前，我的身體曾出現了一些小小的微恙，我一直沒有想要理它。
後來，這些不明的異狀有了清楚的表徵，用不同的形式反映出來，開始接受各種治療及檢查，有趣的是：「一切還好，沒有大礙！」
問題的關鍵在哪裡呢？
不同的醫生，有相同的回答：「免疫機能降低，容易受病毒襲擊。」只要稍微不注意，病毒就伺機而動，侵犯身體。有些人的症狀是感冒、有些人是頭痛，有的皮膚起疹子、有的胃腸不適︙︙比起那些難以治療的重病，這真的不算什麼，但這也不是個光靠醫藥可以解決的問題。「要設法減輕壓力，改變生活型態。」醫生建議。
睡眠不良和免疫系統功能降低有關。T細胞，負責對付病毒，數目減少時，生病機率就會增加。
起初，這個建議令我困惑。對生活作息正常、固定按時運動、很少出入公共場所、也絕少應酬的我而言，工作雖忙碌，但心情愉快，很難理解自己會有免疫系統功能的問題。
經過幾年的摸索，才漸漸發現自己慣於過度使用意志力來管理身體，長期以來，忽略了身體的自主性。
舉個簡單的例子來說：如果隔天清晨因為有事要早起，我完全不必靠鬧鐘，自動會在計劃清醒的十分鐘前起床。現在想起來，過度自律的性格，阻礙了對身體的善待。
我多麼羨慕那些可以賴床的人，即使他們因此而上學或工作遲到，至少因為睡眠甜美而讓一天的開始有了幸福的起點。當然，我不希望他們因此而成績不好或上班遲到被扣錢。
還是要儘可能早點睡吧。睡覺，對生活在都會的人而言，又是一件艱鉅的工程。我看過一則報導：三十五歲以上的上班族，百分之八十五曾經有過睡眠障礙，其中有半數以上，屬於經常性的失眠。
一篇原載於雜誌的文章，這幾年來在網路上被多次轉傳，原文標題為：〈增強免疫力的十五招〉，其中第一項建議就是：「好好睡一覺。睡眠不良和免疫系統功能降低有關。體內的T細胞，負責對付病毒和腫瘤，當睡眠品質不好時，T細胞的數目會減少，生病機率隨之增加。」
平日的我，因為承擔太多家務與公務，而顯得特別好眠。倒頭就睡；一夜無夢。失眠，並不是我會經常有的困擾。有一段時間因為失去至親而難以入眠，幾乎每天晚上都瞪著天花板到天亮。這時，我才深刻體會朋友們說的失眠有多麼痛苦。
練習禪修的朋友，教我一個方法：「觀想眉心。集中注意力在雙眉之間，很快就會睡著。」練習幾次，我覺得很有效，便一再分享給別人。
原來，「集中」與「放鬆」之間，有如此玄妙的關係。當你懂得「集中」，便學得「放鬆」。
解除身體的壓力之後，將心情放鬆，意志的防線降落，感官才能開始與自然裸裎相應。
人間的事，紛紛擾擾、沸沸揚揚。能夠出於污泥而不染、坐於喧擾而不躁，秘訣就是集中心志。
集中，說來簡單。最難的是：割捨。因為要集中，所以不能要得太多。懂得割捨，才會去蕪存菁、化繁為簡、忘煩存靜。另一位研究靜坐多年的醫生朋友，境界更高。他說：「心無旁鶩，便得放鬆。」去除貪多的心，才能聽見自然的聲音。
好友為了協助我放鬆，特別介紹了她去印度普納社區靈修時的老師給我認識。
趁那位老師短暫來台，停留幾天，應允要幫我做一次「心靈按摩」。地點在海邊的一處新興社區附近，我們用英文做了短暫的交談後，老師開始將他的手掌放在我的背部輕柔地按摩，所到之處，病痛立現。他可以從比較僵硬的肌肉、緊繃的神經中，推測我身體的疲倦、以及心裡的憂傷。
神奇的是，漸漸地，我聽到海浪、鳥鳴、以及風聲。我問他：「您在播放類似『心靈SPA』那種CD嗎？」他很意外地看著我：「你聽到什麼？」
剛開始的時候，我只聽到社區路間來往車輛經過的聲音、伴隨著一所小學下課間學童的喧鬧、幾分鐘之後，我慢慢聽到海浪、鳥鳴、以及風聲。結束短暫的按摩，走出戶外時，我才真確的知道海浪、鳥鳴、以及風聲都是本來存在於這個空間的，並非來自音響設備，只是起初我聽而不見。
藉由解除身體的壓力之後，將心情放鬆，意志的防線降落，感官才能開始與自然裸裎相應。
規律，沒有錯；但錯在太規律。生活中非黑即白，是一種態度；但其中必須有一些灰色地帶，否則就不自然。
後來，又認識一位醫生教我學習靜坐，這也是可以放鬆自己的方式之一，但我還沒有練習得很好。
「你自己不能放鬆，應該常常藉助外力幫助自己放鬆。」一位出版界的長輩，十分關心，建議我常常接受按摩。
但是這對節儉成性的我來說，仍是個不必要消費，「我想學氣功！」
他聽了大笑，「你就是因為太過度系統化，才變得這麼容易緊張，怎麼還能再去學這麼系統化的東西。」
並非氣功不好；而是這個階段不適合我。
「你多久沒有『善待自己』？」他問。
剛聽到他這麼一問，我覺得啼笑皆非。我對自己很好啦！吃得飽、穿得整齊，沒有這方面的問題。但是當他繼續追問：「你多久沒有溜班看一場自己很喜歡的電影？或故意推掉那些不得不做的工作，讓自己無所事事地閒晃一整天？」
這讓我相對無言。對我來說，做這些「偷得浮生半日閒」的事，都是很不道德的。但我明白他在說什麼，被長輩洞悉我的弱點，既羞愧又感動。
幾年不曾謀面的老友，從美國回來。見面的第一句話說：「你知道嗎？你太乾淨。乾淨得令人害怕，不像平常人。」
對我，又是一記重擊。規律，沒有錯；但錯在太規律。生活中非黑即白，是一種態度。但其中必須有一些灰色地帶，否則就不自然。
我想到每次演講場合中認識的聽眾，他們的生命態度比我還認真，卻也因此充滿很多挫折。包括：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父母，一心想把婚姻經營得很好的新婚夫妻，努力要把戀愛談得好幸福的情侶……，渴望美滿的眼神中，卻有些難掩的憂傷。他們都是一群嚴以律己、樂於犧牲奉獻的人，但常常落得「好人沒有好報」的困境，不是在盛年出現健康警訊、就是心裡有個打不開的結，在有志難伸時，覺得生命虧待了自己。
但哪裡是生命虧待了自己？ 其實是我們自己虧待了自己。
真正的享受，是不假外求的輕鬆自若。偶爾的放縱，並無大礙；但任何依戀成癮的享樂，只會讓人更加空虛。
常聽人說：「四十歲之前，以命換錢；四十歲之後，以錢換命。」凡經歷過親友幾番生死的人應該都會同意：「再多的錢，也不能換回寶貴的生命。」
相信很多努力奮鬥的人，都像年輕時的我一樣，鼓勵自己說：「再熬幾年就好了！」「為了讓家人過得好一點，辛苦是值得的。」「不該對這些無聊的人與事生氣。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呢？」「忍耐吧！」這些想法都是對的，但這樣想的同時，也將所有的負面情緒壓到很深層的心底，連自己都不自覺它還存在。我們都忽略了，負面的情緒，很容易累積足以破壞健康的能量，而首當其衝的是：免疫力。
一旦免疫機能下降，就給疾病入侵的機會，嚴重的話，甚至還會罹癌。心志固然可以抵擋生活的壓力，身體卻擋不住病毒的竄動。當身體提早投降之後，心志才開始懂得順服。
我們終究得承認，在生命面前，沒有人是強者。現實生活裡愈是意志堅強的人，將愈早體驗這個無奈。承認自己的極限，順服於生命，我們才會開始學習如何和自己相處，讓種種壓力來去自如。
是的，讓壓力來去自如。不能否定它、忽視它；而是肯定它、接受它。用自己最享受的方法，排解它。
那篇在網路上盛傳的〈增強免疫力的十五招〉提出的建議，不外乎就是這些排解壓力的方法：按摩、吃維他命、運動、做白日夢、樂觀、開懷大笑、信仰、享受親密關係、擁有好朋友等等。
有趣的是，當流行感冒蔓延或碰到某些重大疾病，大家都努力尋求「增強免疫力」的秘方。有段時間，綠豆、鳳梨︙︙賣到缺貨，每個人都道聽塗說，搞了半天，專業醫生的建議卻是：「當免疫力太過旺盛，反而容易激起反效果。有時候是某一種病毒的鬥志，發動更頑強的攻擊。甚至，有時候免疫力太強，也會有自體攻擊的現象，導致身心失調。」
最好的養生之道，是身心平衡。而唯有保持謙卑，敬重萬物，放下執念，身心才能真正平衡。
「你真懂得享受人生！」我們常以羨慕的口氣對別人說，什麼時候我們可以對自己說：「我真懂得享受人生！」不是臥薪嚐膽後的甘之如飴，而是善待自我以後的自在快樂。
享樂，不全然只是唱KTV、跳舞狂歡、豪飲大賭；雖然，做這些事的時候的確會有短暫的快樂。但真正的享受，是不假外求的輕鬆自若。偶爾的放縱，並無大礙；但任何依戀成癮的享樂，只會讓人更加空虛。
用自己喜歡的方式，享受生命。如果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歡什麼，請放慢腳步，安靜下來，傾聽生命的召喚。
一位在商場非常成功的中年朋友，突然對生命覺得迷惘。他報名參加「斷食訓練營」，回來之後歡喜地告訴我：「人生最重要的功課，是每天為自己烘焙一盤『漂亮的蛋糕』！」他指的是：充足的睡眠、高纖低脂的食物、八大杯的飲水、輕鬆的心情、適度的運動，接著從自身排泄物的形體和顏色，評估自己的功課做得好不好。這個很特別的例子，我並不覺得噁心。其實要做好這個功課很不容易，但完成之後確實是一種人生真正的享受。
用自己喜歡的方式，享受生命。假如，你還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歡什麼，請放慢腳步，安靜下來，傾聽生命的召喚。
當你睜開眼睛時，覺得茫然；請閉上眼睛，你將看見道路。這是很有趣的試驗，如同專注可以催眠。而催眠的狀態，卻是極度的清醒、極度的放鬆。
一朝醒來，又是那一幕：朦朧的山嵐籠罩，一條小徑兩邊都是綠樹。清涼的空氣中，飽滿著如同雨霧剛剛歇止的澄靜。腳步突然因為短暫的遲疑而停止，回頭張望，「我怎麼會在這裡？」
理解生命的來龍去脈之後，請對自己微笑吧！ 你將會在這一抹親切自然的喜樂中，發現神奇的力量。
(本文摘自《謙卑的力量：放下，才是真正的抵達》，悅知文化出版，吳若權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