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批「木浮雕」特別強調繪畫性。有別於過去木浮雕的個別雕刻上色,再合併組合,這回是雕刻組合之後才上色。作品除了原木、黑白色系之外,配合五月春暖花開季節,朱銘選擇暖暖的藕紫,有深有淺,格外吸睛。
朱銘從十五歲初,向苗栗通霄李金川師傅學習傳統廟宇的雕刻與繪畫,三十歲拜入台灣雕塑界大師楊英風門下,他融合傳統木雕與現代雕塑的精神,逐漸發展出超越兩者的獨特風格,從《鄉土系列》、《太極系列》到《人間系列》,享譽國際。
朱銘近年深居簡出,與外界較少接觸。一來,把創作當作修行,珍惜目前還耳聰目明,可以潛心思考與修煉創作的機會;再者,歷經許多社會紛擾事件之後,希望耳根清淨,減少不必要的應酬與干擾,讓藝術創作,盈滿殘生。
「藝術家沒有退休的藉口」,朱銘粗茶淡飯,每日騎腳踏車運動,偶爾疲憊痠痛,會吃些藥物。
母親節前夕,朱銘於四日清晨,親自開車到位於新北市金山區的朱銘美術館。每到美術館,他總會在慈母碑園區冥思靜想,衷心希望天上的阿母,在極樂世界過好日子。
憶幼時》母代父職 拚命幹活餵養全家
靦腆的朱銘,雖然沒有用太多言語感懷母親,但他對於早年母親打拚生活、受苦受難的往事,依舊刻骨銘心,尤其母親逆來順受、不屈不撓的樂觀態度,影響了他的大半生。
朱銘追憶往事,八十三年前,台灣還處在日本殖民統治,在苗栗鄉下,多口之家難有溫飽,要討生活真的不容易。家有臨盆婦,竟然窮到連找產婆接生都無能為力。當時朱銘的父親朱李記,已經五十二歲了,熟諳縫補衣物、為子女理髮、幫人算命、讀說經文,尤其懂得藥草,家中總有一籃曬乾的藥草頭,舉凡家人生病,都是靠父親熬草藥治療,就連母親生育十一胎,也全是靠父親接生剪臍帶的。
朱銘本名朱川泰,家中排行十一。當年雖然順利降生,但孱弱瘦小,母親因長年操勞、營養不良,家裡也沒有辦法給點食補,所以連育兒的母奶都非常有限,落地的小嬰兒,日夜嚎哭,連米粒熬湯都不可得。幼年的朱銘全靠年紀稍長的兄姊,輪流背著他,沿村敲門,覓尋附近人家的新產婦,看看有沒有多餘乳汁,餵食懷中雛弟,一家餵不飽,再找下一家。說來不可思議,這條小生命就靠村子裡產婦沒吃完的乳汁,度過初生下來的脆弱期。
老天爺真的有眼,沒有絕斷這一家人的求生之路,雖然有一餐沒一餐的,但十一個孩子都活了下來。朱銘每每想起這段陳年往事,語帶哽咽。
一個十三口人家,男主人卻因氣喘無法出外賺錢養家,在沒有節育措施下,女主人不斷懷孕,連生十一子,連填飽肚子都有困難,根本談不上為女主人坐月子。
朱銘的母親王愛,在當年的那個時空,想的不是如何坐好月子,而是何時可以挺起身子,每日早早起身趕工編織草蓆,希望能早一刻交貨,拿到買米錢,餵養全家人。她夜以繼日的工作,經常編織到凌晨兩、三點,漆黑的燭火下,縮著彎曲身子幹活的身影,深刻烙印在小朱銘的心上。長年看著阿母像個男人婆,與命運搏鬥,不卑不亢,朱銘內心的痛苦,更是難以名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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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銘的《慈母頌》是這樣寫的:
阿母,雞啼了,三點多,去睡吧!
傻囝仔,我若去睡,明天你們要吃什麼!?
阿母,你會做死,你已經腰痠背痛,不能不休息,趕快去睡吧。
傻囝仔,不要緊,痛一下,忍一下,就好了。
我若趕快做完,明天就有錢去買米了⋯⋯!
長年母代父職,靠著編織草蓆,掙錢拉拔他們十一位手足長大的阿母,只活到六十三歲,就因胃癌過世。
朱銘新作《浮生》,採先組合之後才上色,並塗繪上過去罕見的深淺藕紫,格外吸睛。(攝影/簡秀枝)
念往事》歲月崢嶸 皺紋滿載一生操勞
每逢節慶拜拜,朱銘永遠記得案桌上那條薄豬肉,油花花的,當拜拜一完,大家就有肉吃。那條薄豬肉被切成細片,端上餐桌,食指浩繁的一家老少,開心享用,沒一刻間,盤就見底。阿母總是說,豬肉有腥味,她不敢吃。直到若干年後,家庭生計改善,朱銘猛然發現,當年媽媽是因為豬肉不夠吃,想省下來給孩子們吃,並非真的怕腥、不敢吃。
朱銘的媽媽苦命幹活,平時打理精神,靠三寶:一寶是當天氣寒冷,靠火籠暖身;二寶因長期營養不良,體內寒氣重,肚子會絞痛,靠薑茶逼寒止痛;三寶則因為晚上趕工熬夜,就是拚命喝濃茶,才能像機器人一樣,永不歇息。
稍微懂事後的朱銘,只要想到母親為家庭忍飢受累,內心有萬千個不捨與無奈,他一心只想快快長大,早日賺錢給媽媽貼補家用,為她分憂解勞,讓媽媽吃飽肚子,享點清福。
打雜役、學手藝,朱銘從不拒絕。直到十五歲,他跟隨李金川師傅學習傳統廟宇的雕刻與繪畫,開始有比較優渥的條件賺錢。三十歲時,朱銘拜入台灣雕塑界大師楊英風門下,學習純藝術創作,當時他帶去的雕塑就是以母親為名的作品。在楊英風的啟蒙下,聰明絕頂的朱銘逐漸在融合傳統木雕與現代雕塑精神的過程中,開始去繁就簡,發展出個人獨特的風格。從鄉土傳情、太極風華,乃至於萬象人間,都在他手中出神入化,點木成金,坐上現代藝術大師寶座,光耀門楣。
朱銘回憶,他拿到的第一筆雕刻收入是台幣四十六元,開心得不得了,趕緊跑回家面交媽媽,並告訴她,此後可以苦盡甘來,因為他將開始賺錢了。當時媽媽的呵呵笑容,讓他終身難忘。
媽媽的認命與韌性,成為朱銘永遠的能量來源,每每遇到挫折,他就拿媽媽拉拔生活的艱苦模樣相比,一下子就豁然開朗,勇敢面對挑戰。朱銘不只大半生與媽媽的奮鬥靈魂同在,媽媽低頭幹活的專注模樣,也是他觀察人物內心戲的對象,而那滿布皺紋又帶慈暉的容顏,更是他刻刀下最生動的人物寫照。
他長年觀察母親王愛逆來順受、打拚生活又樂觀期待明天的身影,轉換成真情肖像,臉部線條堅毅不屈,栩栩如生。朱銘說,那是他最熟悉的容顏,從他懂事以來,就烙印在他的心靈深處不可磨滅。
慈母碑園區立著朱銘雕塑的母親與兄姊群像,紀念摯愛母親。(圖/朱銘提供)
思慈母》建園區紀念 刀下刻畫堅毅容顏
這個以母親為雕塑作品,讓朱銘在全省美展比賽中,獲得入選獎肯定;同時,一九六八年正值三十歲的朱銘,就是捧著他這座手雕媽媽的鮮活人像作品,敲開楊英風門扉,開始進入雕塑藝術的殿堂。
雲遊四海、飽吸藝術墨水的楊英風,非常識貨,一看到朱銘手中的女人雕像,他在歷歷刻痕上看到生命崢嶸,大地母親的摯愛與尊嚴。
楊英風正面回應,而結下與朱銘終其一生的師徒情緣。朱銘貴為國際雕刻大師,開口閉口必提恩師楊英風,伯樂之於千里馬的宏恩浩德,溢於言表。
隨著朱銘進軍國際,功成名就,藝術價值攀升,作品價格也節節上升,原想可以手捧萬金,回頭疼惜辛勞的阿母,但子欲養已親不待的無奈,痛在心底。
一九九九年,朱銘在台北近郊的金山,購得十一公頃土地,打造朱銘美術館,特別留下隅角,興建慈母碑園區,立著慈母外加浩浩蕩蕩十一個兄姊手足群像,成為美術館內第一個完成的溫暖園區,用來紀念母親的勞苦功高。
朱銘希望天下子女們入園省思,一起來頌揚母愛光輝。這一區不僅是朱銘美術館最早完工的區域,也是整座園區最適合望海的地方。從突出的山勢,遙望東北角海岸,拍浪多奇,朱銘守著媽媽、守著慈母碑園區,也守著他一生一世的大作品「朱銘美術館」。
每次去金山,朱銘都會到慈母碑園區走一走、坐一坐,在石鋪走道間,佇立成排的相思樹,傳遞他綿綿不絕的思母之情。同時,朱銘更以母親王愛之名,又在園區打造一座「愛橋」,每當站在橋上,即使阿母已經離世多年,朱銘已屆八旬,含飴弄孫之餘,他依舊惦記著那位低頭專注幹活,連肚子都沒撐飽的母親。
滿滿的追思情懷,他仰望著長空,輕聲一嘆。他經常會以堅定的口吻,告訴媽媽,她的愛與暉,早已內化為創作因子,時時刻刻展現在他的創作上。不管是山風野地孕育而生的《鄉土系列》,還是氣宇軒昂的《太極系列》,抑或五顏六色的《人間系列》之中,母親愛無邊、情不止,絲縷不絕地影響他一生的命運與藝術,哪怕時光如箭,功不唐捐。
(本文作者為典藏雜誌社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