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當初其實可以做自己的。她可以丟下我們,不用在這個家,忍受爸爸的脾氣。那時候,她還那麼年輕,而且她一直說,她很想繼續念書,可是因為有了我們,爸爸也還在念研究所,所以她就沒辦法,因為我們需要人照顧。
「當時她選擇了我們,她沒有那麼自私。所以,我應該要聽話一點,讓她的人生可以順遂一些,爸爸跟她也會比較少吵架,至少,不會為了我吵架。因為爸爸都會把我們乖不乖的責任,丟到媽媽身上。」品萱像個孩子一樣,用手背擦著眼淚。
我推了推衛生紙盒。她對我感激地笑笑,抽了一張過去。
對品萱來說,媽媽為了小孩,放棄了自己的人生,似乎也影響品萱做出「一定要聽話」的決定,而且很難鬆動。
那背後似乎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意義,影響著品萱。
把媽媽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聽你這麼說,好像你覺得,那時候的媽媽,沒有選擇『做自己』,沒有那麼『自私』。」我回想剛剛品萱說的話,斟酌使用著她用過的字詞。「所以,你覺得,如果『做自己』,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滿足自己的需求,就是『自私』嗎?」
「對。」品萱不加思索地回答。
「如果這麼做,會怎麼樣?」我看著她。
「會造成很多人的困擾,家庭會破裂。而且,我會對不起媽媽。」品萱開始一直掉淚。「她已經為了我,犧牲她的人生,我怎麼可以這麼自私?怎麼可以不聽話?會不會因為我不聽話,她會很難過,就會覺得她以前的付出都沒有意義?」
「所以你覺得,如果你不聽話,會讓她認為你不夠在乎她,甚至不愛她嗎?」我看著品萱,慢慢地問出這個問題。
品萱呆了一下。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不過,你這麼一說,我覺得好像是這樣。」
「難怪你總是那麼在意他們吵架。因為,你把媽媽的感受放在第一位,你怕媽媽如果不開心,或是很難過,」我輕輕地說,「說不定,還會決定要離開?」
品萱低著頭,邊掉淚,邊點頭。
我怕我讓你覺得你不夠重要,所以我努力把你放在我生命最重要的位置,獻出我的靈魂,空出我自身的感受與需求,讓我成為只裝載你情緒的容器,用我的人生讓你滿意。
走著、走著,我忘記我自己的樣子,而靈魂與感受,也不知道丟失到哪裡去了。
當我要把這些生命中重要的事物,拿回我身上時,我卻覺得有點害怕。如果我開始有自己的感受、想法、需求,拿回我自己的靈魂與生活的重心,再也不是奉獻給你時,你是否會覺得我自私?你是否會覺得自己不重要?你會不會受傷?
會不會因為這樣,你會對我失望,決定要放棄這段關係?
「所以,你覺得『做自己』是自私的嗎?」
「是。」品萱不加思索地回答。
「我知道你會告訴我的正確答案是什麼,我也知道父母跟孩子應該是獨立的。但是,我就是沒有辦法,沒辦法不考慮媽媽的心情、爸爸的喜好,只做自己。」品萱抬頭,看著我。「老實說,我很羨慕哥哥,但是我也很氣他。因為他這麼做自己,所以我沒有選擇,我只能待在家裡安撫父母。我知道這是我的選擇,但我就是不甘心。」
哥哥拋下了我
第一次,品萱的憤怒這麼明顯。這對品萱是很重要的,因為這股憤怒,有機會能夠讓她更瞭解自己內心的感受與想法。
「不甘心?什麼讓你不甘心?」
「我不甘心他這麼不在乎,不甘心他不幫忙,不甘心我只能用這種方法留下媽媽。不甘心我這麼的擔心害怕,而爸爸跟哥哥都無所謂。」品萱說得越來越快,也越來越大聲。
「還有……」
她開了個頭,但沒有繼續說下去。
「還有?」
「還有,我不甘心我這麼努力,媽媽都沒有看見,她最擔心跟在意的,還是哥哥。」品萱咬著唇。「所以,我覺得做自己,很自私,也很狡猾。」
「狡猾?怎麼說?」
「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還是可以被在意,而且……他就這樣離開家裡,什麼都不管,拋下了我。」
我很乖,是因為媽媽;但媽媽最擔心與在意的,卻是那個讓她最煩惱的小孩。
原本應該跟自己站在同一陣線,一起留下媽媽的哥哥,卻為了做自己,丟下了家,也丟下了品萱,讓她獨自面對這一切。
那些「沒辦法」的無力感、感覺「自己這麼努力,卻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關注」的失落感,以及「被哥哥拋下」的被背叛感,讓品萱感到受傷,以致憤怒。
「結果,似乎只剩下你擔心這個家,所以你努力符合父母的需求,希望能夠讓他們『在一起』不吵架,但你覺得哥哥不幫你,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而爸爸也是,一直跟媽媽吵架、挑剔媽媽,像是想把媽媽推走一樣。」
我試著描述品萱的擔心。
「好像這個家只靠你維繫著。如果連你都撒手不管,這個家說不定就會分崩離析,但是大家好像都不擔心,只有你一直在意,所以你很辛苦,也很生氣。」
「我也想要做自己啊!那大家都這樣的話,這個家怎麼辦?」
品萱突然大聲地說出來。
真正的害怕,或許就是:品萱認為「做自己」就是「自私」,而「自私」會破壞目前家裡的表面和平、會傷害關係,會讓家裡出現衝突而可能撕裂……
所以,「不能自私」。
媽媽「沒有自私」,她留了下來,所以家裡維持原狀;哥哥自私,所以父母總為了哥哥吵架;爸爸有點自私,一直挑剔媽媽,所以也讓家裡的關係搖搖欲墜。
如果連一直是乖孩子的我,都自私地做自己,那,這個家會變成什麼樣子?
不敢當「不聽話的孩子」
那些恐懼與罪惡感,讓品萱不想,也不敢當「不聽話的孩子」。
而這可能是之前她沒有發現的部分。
「我很意外,原來我自己這麼想的。」說完這些話的品萱,若有所思地望向我。
「我也是第一次聽你說出這些話,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雖然心情很複雜,但是,心好像比較輕鬆。」品萱抬頭看我。「你覺得,我可以回去跟家人講我的想法嗎?」
第一次,我聽到品萱主動想跟家人表達自己。對她來說,這是一個很不容易,也很勇敢的決定。
「當然。你想先找誰談呢?」
品萱想了想。「我原本以為是媽媽,但我想先去找哥哥談。我想知道,當他做出離開家裡、追尋自己目標的決定,他有想過家裡嗎?有想過我嗎?」
「我在猜,你一定很喜歡哥哥吧?當他決定要搬離開家裡,要念自己想念的科系的時候,你是否很難過?」我感受到她對哥哥的感情,輕輕地問。
聽到這裡,品萱的眼眶紅了。
我以為哥哥會一直保護我
「我都忘記了……我小時候最喜歡哥哥。雖然我很愛哭又愛跟,但我的哥哥和別人的哥哥不一樣,他不會嫌我,他會一直讓我跟著,而且他和我念同所小學時,都會跟別人說,這是我妹,你們如果欺負她,我就揍你們。」品萱笑了。
「從小哥哥就保護我、很關心我,所以,我以為他會一直保護我。沒想到,後來他就搬離開家裡了,什麼都沒跟我說。」
品萱開始掉淚。
「所以,哥哥搬離家裡後,都沒跟你聯絡嗎?」
品萱想了想。「其實也不是,哥哥有試著跟我聯繫幾次。我現在想起來,好像不是他不跟我聯絡,而是我對他很冷淡。」品萱苦笑了一下。「我現在才知道,大概是我在生他的氣吧。」
「不過我發現,我似乎也太依賴他了。我從來沒有問過,為什麼他要做這樣的決定?是不是,他也有很多難處?而我沒有關心他,沒有注意到?」
「全有全無」的心態
在當孩子的時候,我們很容易會掉入「全有全無」的心態:
我們發現這個人符合我們內心深層的需求與期待,於是「理想化」對方,覺得對方會保護我、無條件地愛我、接納我,不會離開我。
但當對方有自己的需求、有自己的選擇,變成不符合我們期待的樣子,我們的理想破滅;對他的憤怒,可能排山倒海:
覺得他背叛了我們,覺得他很自私、很可惡。
但長大的過程,就是分辨:
原來,對這些人形象的賦予,都是我們的投射。對方就是人,他有符合我們期待的部分,當然也有不符合的部分。
但他活在這個世界上,不是為了符合我們的期待,而是為了他自己。
當我們不只滿足於如孩子般單方面被照顧、被理解與被接納的位置,還願意同樣地去理解、接納與照顧對方,願意「如他所是」地瞭解對方;
當我們願意把自己該負的責任拿回來,不再僅是期待別人的拯救與保護,而是開始學著照顧、保護自己,並且勇敢地為自己的人生、主動做選擇與決定時──
我們的心,終於不再只是停在「受傷孩子」的階段,而是勇敢地往「成人」的路上邁進。
我們,也將找回自己真正的樣貌。
(本文摘自《過度努力:每個「過度」,都是傷的證明》,寶瓶文化出版,周慕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