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家裡電話的那天,我剛結束工作離開公司,在回家的路上。
「姐,外公走了。」我聽見電話那頭嗚嗚的哭泣聲。
「我知道了。」掛斷電話後,我覺得車窗外的路燈格外晃眼,晃得我直流眼淚,腦子裡飛速閃現出記憶中關於外公的片段。
我7歲那年,外公在我家養病,中午送我上學的路上,會偷偷給我買媽媽禁止我吃的爆米花。
我抱著爆米花袋子,我吃一個,遞給外公一個,他笑咪咪地看著我說:「你下午在學校要把它吃掉,或者和同學分享,不要帶回家讓你媽知道我們偷偷買了這個。」
「放心吧外公,我是講義氣的。」說完我又抓了一大把爆米花塞進嘴裡。
我念小學時,有一次報名參加學校運動會的家庭接力賽跑。爸媽因為工作,都沒能來參加。在我以為自己要被取消資格的時候,他提著一袋零食出現在操場,在近千名學生裡尋找我。
「外公,一會兒你把接力棒遞給我,不要給錯人了。」
「知道的知道的。」
我記得那天我們得了第一名,獎品是一個水壺和一個文具盒。在夕陽的餘暉下,我喜孜孜地和外公一起走回家。後來因為這件事,我被爸媽責罵了一頓,他們認為我不該讓外公陪我跑接力賽,這樣很危險,完全沒有顧忌他那時候已經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了。
我20歲那年,買了兩坨毛線,織了兩條圍巾。一條送給當時喜歡的男生,另一條送給了外公。
「外公,這是我送你的新年禮物,等我以後賺錢了,給你買更好的。」
「這個就挺好,暖和。」外公坐在床邊,一邊繫圍巾一邊說。
念大學時我離開家,畢業工作後一年只回家一次。每次我妹妹去看外公,他都會問她:「你姐什麼時候回來?」我妹妹便假裝生氣:「外公你也太偏心了吧。」他就瞇起眼睛笑。
這幾年,每一次匆匆回家又匆匆離開,我都會和外公說:「等我下次回來。」他會點點頭。我在門口穿鞋要走的時候,外公在沙發上,用手臂使勁撐著自己,跟我揮手。
唯獨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當我說「外公,你要按時吃藥,我五一假期回來」時,他沒有點頭。我以為他沒聽清楚我說的話,所以又重複了一遍,他只是看著我,沒有任何表情。
那天走的時候,我像從前一樣,穿好鞋站在門口,回頭看他,那一次,他沒有看我,而是背對著我躺著。
現在我才明白,他知道自己等不到我回來再見他了,所以他沒有點頭答應我。這個從小給我最多偏愛的倔老頭,他不想騙我。
要離開的人,自己是有預感的。
我以前覺得在網站裡轉發醫學奇蹟的人很蠢。什麼查出絕症,隱居山林就好了;被推到火葬場突然又復活;用了哪些奇奇怪怪的偏方康復了。
在聽到外公離世的那一刻,我希望這些都是真的,總會還有辦法救活他。
小時候我對死亡是無感的,看到電視劇裡講「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吧」,只覺得冷漠。長大後經歷過親人的離世,才明白那種隱密的痛和幻滅感。只一秒陰陽相隔,已經遙遠得再也見不到。
人生好像到了某個階段後,生活就會開始替我們做減法。他們匆忙地從你生命裡路過,從人生的列車出站,甚至還未叫醒酣睡的你。沒有告別,沒有擁抱。
你以為你會擁有的,偏偏就是消失得很快,快到你還來不及眨眼睛就溜走了。所以你知道了吧,電影裡演的大多是騙人的。真正的離別沒有電影裡的催人淚下,也沒有含淚追火車的情節。這世間真正的離別都是猝不及防的,死亡也是必然會降臨的環節。
想起電影《靈魂急轉彎》(皮克斯動畫)裡的情節,人在死亡後,會在另一個世界存在著,而且有著豐富的生活。他們會在每年亡靈節那天,走過往生橋,回到家中與親人團聚。最重要的是,逝者知道他們仍然被活著的人銘記。
記憶是靈魂的DNA,所以我想,外公也會在某個節日,踩著鞭炮碎屑鋪就的路,回到我們身邊,回到他傾注了一生心血的地方。
如果每個人都是一顆小星球,逝去的親人就是我身邊的暗物質。我知道再也見不到他們了,但他們的引力仍在。感激曾經彼此光芒重疊,而他們也永遠改變了我的星軌。縱使不能再相見,他們仍是我所在星系未曾分崩離析的原因,是我宇宙之網的永恆組成。
外公,您比我早來這世界很多很多年,去下一個地方,肯定也要先去的。雖然我們會失散很久很久,在這很長的時間裡,爆米花不會再好吃,接力賽不會再熱鬧,也沒有針腳粗糙笨拙的圍巾,但我知道,緣分很奇妙。我會好好生活,等再相見的時候,您問我後來人間如何,我會告訴你,一切都很好,唯獨時常想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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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常常聽到這樣的消息。不僅僅是自己,連周圍的朋友偶爾也會說起家裡患病的親人、年邁的爺爺奶奶、要定期做肝功能檢查的舅舅,或是風濕越發嚴重的姑姑等。
這時候大家會敏感又小心地相互安慰著:「年紀大了嘛,難免的,我們老了也是一樣的。」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這種感覺,小時候,這種事大人們並不會特意告訴我們,似乎我們不需要也沒資格去插手。如今,我們終於有了知情權,才發現,這並不是什麼值得炫耀和開心的事。
「家人」是每個人的軟肋,而「生老病死」不單單只是四個字,更像是生活中被蒙上一塊布的鐘錶,「嗒嗒嗒」,從未停止。
突然想起大三那年,有天我去圖書館找室友一起去吃飯,在她的座位來來回回走了幾趟,也沒見著人,只看到她的書攤開著,鋼筆沒有蓋好蓋子,條紋的長柄雨傘掛在椅子邊。
於是我發訊息給她:「你在哪兒?吃飯嗎?今天學生餐廳有餡餅。」
「我回家了。」
「這麼突然要回家,上午都沒聽你說起。」
「嗯,我家裡有人去世了。」
我不知還能說什麼,只能回一句:「節哀,路上注意安全。自修室的東西我幫你收好帶回去。」
「謝謝。」
從圖書館出來,外面下起了雨,這個初秋可真冷啊!
我快步跑回宿舍,室友的櫃子沒有關,床鋪上散落了一些物品,水杯倒著,拖鞋也沒有收好。她應該是回了宿舍,收拾東西又走了。這一片狼籍的背後,是她強忍著淚水的慌亂。
很久之後,再和這位室友聊起這些事,她說:「那個當下並沒有太多感覺,更多的是迷茫,是麻木。難過的是在後來漫長的日子裡,一件事、一句話、一個物件勾起的回憶,才會真切發現,你真的失去他了。」
離開的那個人,就像一顆拔掉的牙齒,就算那顆牙已經從我的生命裡消失很久了,但它曾經連著的那根神經,偶爾還是會冒出來疼那麼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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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由他所經歷的故事組成。「離別」意味著要為一段你用生命和時間體驗書寫的故事畫上句號。這個句號往往不是主動為之,而是被強行書寫的。
畢竟,很少有人願意把自己的一段經歷,以及這段路上與自己有過共同故事的人貼上封條,塞進再也不會打開的倉庫裡。
最近幾年裡,我面對許許多多次的告別,說了很多「再見」「對不起」「謝謝你」,以及沒說出口的「我想念您」。
我開始學著接受一切主動或是悄無聲息的告別,親情、友情和愛情。生活會繼續,它永遠有它下一個階段。
我記得,吉本芭娜娜在小說《廚房》的後記裡寫下這麼一段話:人不可能永遠和摯愛的人相聚在一起,無論多麼深切的悲哀也會消逝,一如時光的流逝。
大概這就是這本書想要告訴我們的:一切都會過去,我們終將學會告別。
坦然地接受分離和告別,也是長大的一部分。面對現實,學會接受,保持成長,讓自己的往後餘生,過得坦然充實,堅信自己一定能夠過上全新的生活。
這也是對離開的人和曾經的自己最大的慰勉。
機場比婚禮殿堂見證了更多真摯的親吻,醫院的牆壁比教堂聆聽到更多的禱告。遺憾和失去,是我們每個人都繞不過的人生課題。
告別比告白還要難,要是早知道要離別,朋友會不會更懂體諒,戀人是不是更溫柔,家人是不是要給更多陪伴,對世界是不是更容易心存悲憫?
在一檔綜藝節目裡,44歲的歌手朴樹(中國知名音樂人)在現場演唱歌曲《送別》。 前半段,朴樹還算平靜,但唱到「情千縷,酒一杯,聲聲離笛催」時,他突然情緒失控,聲音哽咽,然後轉過身去,掩面大哭。
哭完以後,他沒辦法繼續演唱,示意和聲繼續。他捧著麥克風虛晃著身體,似乎錐心的往事湧上心頭,令他萬分悲痛。
我記得有的評論說朴樹太矯情,這也值得哭?而另一個評論說:「我真羡慕那些聽不懂的人。」我也羡慕,真希望你們如今風華正茂,依然不懂離別的悲傷。
不懂也好,這輩子都不要懂最好。
生活中有四件事可以改變你,愛、音樂、文字和失去。前三件事讓人心生希望,請允許最後一件使你變得勇敢。
後來你才發現,熬夜是緩解壓力的一種方式。
爸媽睡了,孩子睡了,老闆睡了,競爭對手睡了,全世界都睡著了。
你用這好不容易偷來的時光,趕緊做點自己喜歡的事。
(本文摘自《這世界很好,但你也不差》,幸福文化出版,萬特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