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我們都還能抵擋人生走下坡的謠言。在某些情況下,我們甚至還能裝年輕。只要謹慎選擇衣著,吸收流行音樂新知,我們站在一群三十五歲的人群中可能還不會太突兀。如果我們冒險自嘲垂垂老矣,別人可能還會叫我們少誇張了,然後說幾句安慰的話,而這原本就是我們的意圖。
不過現在,一提到自己的年紀,比我們小五歲以上的人都會不禁蹙眉。五十歲不再是玩笑或可愛的自嘲:這是老年的開端。
而且我們有親身體會,明白從四十歲到現在,時間過得有多快,這加深了恐慌感。再幾十年,我們就離不開結腸造口袋和輪椅了。我們內心可能仍感年輕,不過手上的皺紋並不同意:這是一雙老人的手。今天自己的醜照在三年後看來無比青春,將令我們深感自豪。「醜照」是時光旅行的一種,顯露我們未來的老態。
到了這個年紀,我們身邊的人開始離世。不同於二十幾歲時碰到的那種偶發悲劇,現在死亡已經變成常態。我們開始習慣閱讀訃聞。不可避免地,我們的憂鬱也有性的成分。我們羞愧地退縮到角落,心知自己的外表對許多人來說有多噁心。
多數人一想到我們的性慾就感到難堪,彷彿被年長親戚意淫一樣,完全違反自然。由於羞愧,我們變得正經八百而疏遠。年輕一輩可能覺得我們不友善,甚至冷漠;但我們只是想確保他們知道我們並沒有過度關注他們。他們也可能形容我們「可愛」或「親切」,彷彿一隻無害的寵物。
到了人生這個階段,我們已累積豐富經驗。深夜將睡未睡之際,我們腦海中可能自發隨機出現胡亂的影像,人生的不同階段浮現在眼前:小學的書桌、大學時第一間宿舍、巴黎那間飯店、拜訪舊金山的旅程、中式餐廳的那一晚、孩子出生不久後海岸邊的那道曙光。我們經歷過許多,有時覺得自己彷彿有一千歲。
幸好,到了五十歲,我們比以前更擅於感恩。
我們深知人生不會無限延續下去,因此不像之前追求更偉大目標的時候,現在比較不會對眾多事物嗤之以鼻。我們經歷過夠多驚慌與戲劇性事件,已懂得欣賞平靜的一天。我們遇過夠多的人,充分見識過人性的複雜,已能對獨處感到滿足。
同時,我們也不像以往對自己那麼感興趣。我們已經知道自己有多少部分永遠不會改變,也知道自己搞砸了多少事。另一方面,我們開始對歷史中奇特的時期和別的國家感到著迷。我們在人生更寬廣的長河中洗去自大。
也許我們的名譽與聲望沒那麼重要。成功只是空想,帶來的只有暫時的欣羨,而真正重要的是人際聯繫和親密感,讓我們能夠卸下平常勇敢的樣子,承認人生有多辛苦、自己有多傷心。我們受夠了炫耀與假裝;我們仍然在意的人都是好人,他們同樣受過苦,知道如何透過自己的痛苦與他人建立聯繫。
我們可能越來越容易被小孩子感動。我們自己較年長的子女正在樓上房間裡生悶氣,他們現在正值鄙視我們的年紀。
不過當我們在公園裡看到小小孩快樂地衝向母親,他們的步伐搖搖晃晃,我們知道一把抱起他們的手感;我們還記得他們的重量,那是人類生命中某一階段特別的輕盈感,也渴望那個時期的單純,當時還不需承受那麼多怨憤,只要提議跳支舞或吃冰淇淋,就能成為孩子眼中的英雄。
五十歲時,我們位於溜向死亡的滑梯頂端。未來幾年,我們還可以直挺挺站好,但過不了多久,背部就會開始僵硬、膝蓋無力(現在關節就已經會發出奇怪的聲響),連彎腰穿襪子都有困難。
但我們無法抱怨不公或把這件事呈報當局,因為所有人都逃不了這種經歷。我們出生所簽署的合約就載明這種情況,這不是上天的暴行或失誤,雖然感覺非常相像。
唯一的排解之道就是輕鬆看待自己的絕望,把老年經歷變成黑色笑話的題材。現在要做什麼大改變已經太遲了,不過我們可以學著以盡可能的尊嚴乘載我們的平庸,重新認識謙遜,離開我們不再適合的各種情境。
我們應該調整心境,轉換為最適合這個年紀的情緒;我們應該學習「在土星座下生活」,沉浸於不再自大的良性憂鬱中。
(本文摘自《憂鬱的種類:關於陰暗情緒的希望指南》,方舟文化出版,人生學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