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可能再染髮了，我生命走到這個里程，這就是最真實的樣貌！」64歲的女總笑說。
從40歲開始，蔡惠卿每隔10年都會拍一組寫真沙龍照，每組照片都代表著她的人生階段，「我每次拍都覺得，人生才正要開始！」白髮的她看起來一點都不老，這就是她現在的模樣，她又說了一次：「人生正要開始！」
在台灣產業界，蔡惠卿是聲名遠播的「英雌」。她不但是全世界第二大傳動控制與系統科技廠「上銀科技」的天字第一號員工，從2008年開始，也成為操持這家傳產大企業鉅細事務的總經理。她曾被《富比世》雜誌選入亞洲商界權勢女性50強，在陽剛業界萬千「黑手」叢中，她更是不容忽視的一點紅。
2019年，上銀創辦人卓永財之子卓文恒接任董事長，卓永財轉任集團總裁，當時他就和身為老臣的蔡惠卿取得默契，替卓文恒準備好「扶他上馬，送他一程」的10年培育接班計畫。於是，儘管蔡惠卿快滿65歲，她依然身負重任，既是智囊、也是教練，繼續扮演著上銀卓家最堅實的左輔右弼。
在上銀台北辦公室門口，她安排同仁們在一台純白色工業風格的機械手臂上，掛滿紅綠相間的耶誕裝飾。儘管工具機零組件產業聽起來冷冽又生硬，但蔡惠卿在上銀30餘年，早為上銀打造出軟硬兼具的「HIWIN」品牌形象。
而這種「軟硬兼具」的特質，可能也正是蔡惠卿這個人最具代表性的寫照。她的優雅顯然不是那種金枝玉葉、輕聲細語的名媛式優雅，蔡惠卿始終很有活力，講起話來手舞足蹈，罵起人、拍起桌子也勁道十足。可以感覺到，蔡惠卿的優雅，是熬過命運強拉硬扯、身經百戰後騎士般的優雅。
（攝影／蕭芃凱）
幼時爬樹獨處過日子
鹽水女兒離家北上打拚
蔡惠卿並不是出身富貴之家，也不是一開始就自信十足。她來自台南鹽水鄉下，小時候有好長一陣子家境清貧，母親甚至要靠製作「煤球」養家。「其實很多童年的事情，都和我現在的生命態度有所連結。」蔡惠卿想了想，像在思索要從何講起，然後慢慢吐出這句話。
「小時候，我其實是個孤獨的孩子……。」蔡惠卿童年時身體狀況很差，「我天生敏感，對『節氣』感受度更深，每到一個時候，胃就會痛、會發炎。」她說，「我記得有一次我胃好痛，我媽媽給我一個塑膠桶，我坐在上面，彎著腰，托著頭，就像羅丹的《沉思者》雕塑，那時候，瞬間就感受到『孤獨』。」
她的身體狀況不怎麼好，在家裡，父母之間緊張的關係，更讓她只能選擇「獨處」過日子。「我媽媽個性強，動作快，是個女強人，有段時間，她幾乎扛起所有家計。」她說，「而我父親是大男人，很權威，文武雙全。有段時間，他有很多女粉絲，他還會把粉絲帶回家……。」
「我媽氣瘋，我爸卻覺得女人該認命，他認為自己沒有拋家棄子，然後開始拳打腳踢……。我媽媽有一次還因此腦震盪上醫院。」蔡惠卿緩緩地說，語氣感覺不出任何怨懟。
「我母親對我很嚴格，爸爸反而在家沒有重男輕女。有人說，老婆可以換，血緣不行。」父親在女兒面前是個慈父，他後來自學中醫，也悉心為蔡惠卿調養胃病，讓她少受了許多病魔之苦。
彼時年幼，有些事情她能感受到，卻不見得能理解。她只記得自己常常爬到家旁的樹上獨處，同時，她也愛上文學、閱讀，「我發呆、神遊，進入那個文學的世界裡頭。」
孤獨感盤據在她的童年、青年時期。母親對她教養特別嚴厲，她苦笑說，「我以前一直以為我頭形很差，小時候，我媽媽幫我們姊妹剪頭髮，大家排坐剪了過去，我頭比較圓，我媽就會說：妳的頭很難剪！是摳頭。」她覺得自己做什麼事，媽媽都不滿意。
壓抑的家庭關係，讓她選擇遠赴台北讀書打拚。蔡惠卿在銘傳商專三專部商業文書科畢業後，更因為酷愛文學，進入了卓永財擔任主筆的《外貿雜誌》工作，她從「小編輯」做起，竟然一路走到了產業界頂峰。
「當編輯是我人生的第一個階段，那時候，我希望能經濟獨立，所以非常賣命。」蔡惠卿說，「本來我是內雙眼皮，後來看稿子，看到都變成外雙。」她編輯的那些文章，離所謂「文學」很遠，但她逐漸了解信用評估、貿易規則等商業財經知識，「辛苦，卻能養活自己、自由生活，這些都變成未來的養分。」
（圖／蔡惠卿提供）
（圖／蔡惠卿提供）
（圖／蔡惠卿提供）
（圖／蔡惠卿提供）
進機械業如入外星世界
卓永財一句話敲醒她
她記得，剛當編輯時，她留的髮型是「清湯掛麵」的長髮，「那時候就是清純可愛！」但後來卓永財成立大銀企管顧問公司，蔡惠卿擔任祕書，「我只好第一次剪了短髮，還燙捲！那時要面對很多上市公司經理人，必須讓他們覺得我很專業。」
「那時期，其實我心中是個小女生，我並不喜歡那個髮型，只是為了贏得信任！」她笑說。
1988年，卓永財買下何豐工業，隔年決心投入精密機械產業，成立上銀，原本的編輯、祕書，突然也被老闆找進上銀。這個產業粗重、專業，「黑手」員工開口談的就是「精密機械」專業術語，對蔡惠卿來說，簡直如同外星語。
「有天晚上，我真的覺得壓力好大！」她打電話給卓永財，卓永財原本還在念她，蔡惠卿忍不住就痛哭失聲，「我遇到瓶頸，我沒辦法，我跟他表白，說我很難再幹下去。」想不到，卓永財立刻冷靜回應，「想想看，妳覺得妳擅長的事情是什麼？」蔡惠卿說：「我想想，我還真的有很多擅長的事。」
於是，她把過去對文學的熱情、對編輯的熱情帶入工作之中，蔡惠卿著手在台北辦公室，為品牌成立行銷企畫團隊，並從型錄製作和參展機械展的工作中，一步步把專業知識搞清楚，「人生前半，就是積蓄養分，讓我了解了整個產業的輪廓。」她眨眨眼說。
她為上銀冷冰冰的精密機械業，注入了人文的溫度，過去，上銀參加機械展，都只是擺出「滾珠螺桿」、「線性滑軌」這些專業十足的產品，但蔡惠卿卻向老闆要了20萬元，帶領團隊，把線性滑輪和馬達組裝起來，放上兩、三個填充玩偶，配合音樂、尖叫，製作出一個應用升級版本的「大怒神」機械，後續，更激起團隊鬥志，上銀機械展甚至推出「機械手臂」咖啡師，玩足了創意。
四十歲後，蔡惠卿已經在產業界大鳴大放，堅決與溫柔的管理風格，也讓她逐漸被一眾陽剛的同仁另眼相看。「長髮、短髮，我已經可以看心情來留！」蔡惠卿笑說，這個時期的她，更一路展現不讓鬚眉、親身上陣的執行力。
50歲考取車床證照
激勵上銀「木蘭隊」成軍
「我50歲去考『車床』證照，每天下班都去練習、操作車床，做出產品。」她笑說，「我要讓年輕人知道，即使到我這個年紀，沒有工科背景，還是會成功、考試還會通過。」後來，連許多公司的女性，也跟著考取車床、銑床證照，一群上銀的「木蘭隊」在公司成軍。
2008年，蔡惠卿接下上銀總座，成為精密機械業上市公司中第一位女性總經理，「那時，我想要一個成熟穩健的形象，所以我又把頭髮留長、燙捲！」蔡惠卿笑說，「這又是一個階段，一周要上美容院兩次，常常需要上髮捲。」
蔡總日理萬機，過去她口中的「弱小女子」，也逐漸展現工作上的自信和力量，「當領導人，要學習何時該發怒，發完怒，又要回歸本性。」這就是蔡惠卿的剛柔並濟之道。
蔡惠卿（右）是上銀總裁卓永財（中）、二代董事長卓文恒（左）最得力的老臣。（圖／蔡惠卿提供）
文科弱女子有柔有剛
會議上用力拍桌展威嚴
蔡惠卿深諳什麼時候該悍、什麼時候該軟，「有一次，我推B2B計畫，希望推動客戶端、應用端之間的交流。」她笑說：「但有個製造部門的主管，每次開會都遲到，一次、兩次、三次。」
蔡惠卿左思右想，還去請教卓永財，最後決定演場「好戲」。「那天，他又遲到，我讓他排在最後報告。」她笑說：「前面RD報告已經足以累積我的怒氣，輪到他，我問他為什麼又遲到。」接著，蔡惠卿用力往桌子拍了下去，「全部的人都嚇死，我手其實超痛！但為了表達憤怒，我又拍了一次，時空瞬間停格。」
她在專業知識的學習上，也絲毫不願懈怠，甚至擠出時間，每年花幾個月，到美國菲利浦大學攻讀「組織心理學」博士。「我英文其實有點生疏了，但在那時，組織心理學老師很喜歡聽我說！例如對實務、對專案、組織領導的經驗分享。」
不只如此，這門課，更讓在工作上高歌猛進的她，重新盤整、思考了自己一路走來的人生。「有一堂課，大家要用心理學的角度分享人生，包括原生家庭，因為這些都跟你的領導風格相關。」蔡惠卿說，「我談到我母親、我父親，爸爸欺負媽媽，我想救，卻又救不了。我眼淚很快就掉下來……。」
「我們人都花一輩子學習，很多情緒，都要在生命的歷程中去自我處理、去調適。」無論是童年經驗或是身體狀況，都是一輩子的因果。
蔡惠卿至今未婚，她笑說，像這點就和過去父母間的摩擦有關：「男女情感一直讓我覺得很疑惑，我會思考什麼是『真愛』，只要覺得關係有些不好，就會快速抽身。」不過她對感情看得很開，說這些時，反而看起來很自信、很自若，「如果我是男生，我一定很花，因為世界上美麗女生太多。我覺得，談感情是一段過程，要善待對方，但所謂的結婚，不見得是結局。瞬間擁有過彼此就夠了！」
同樣的，她也因為幼時體弱，「從小我就想，若是不照顧身體，我就不能活得久，而且身體問題，別人不能幫我分擔。」蔡惠卿說，「每年我一定都做全配身體檢查，要善盡責任，好好照顧自己。這樣即使我有天生病，我也知道自己盡力了，不會後悔。」
「文學家盧梭原本要訂婚的女朋友嫁給了別人。後來，他聽說女孩過得很不好，就把積蓄匿名轉給她。他朋友覺得不可思議，盧梭說了一句話，讓我很震撼！」蔡惠卿說，「他說：『怨恨是一袋死老鼠』，為何要把死老鼠帶在身上，很臭一路走幾十年？」孤獨不見得會把人拉進深淵，對蔡惠卿而言，那些經驗，反而培養出她強大的韌性，對生命也有了更深刻的洞見。
蔡惠卿現在一點也不孤單，61歲時，她還跟著年紀比較輕的姊妹們一起登頂玉山。至今，她每周保持健身習慣，在2020年疫情期間，甚至將工具機暨零組件公會號召組成口罩國家隊的過程，拍攝成《創罩奇機》紀錄片。
「我開始登山、運動後，就又剪短了頭髮！年紀有了，有次我去配老花眼鏡，店員說：『姊姊妳好清秀，為什麼不染頭髮？』」蔡惠卿說，「我說，我人生到這，我想活得很真實。」店員於是半哄半慫恿，介紹她給一個髮型設計師。
她和設計師一拍即合，「她說，『我要幫妳剪很帥的髮型！』剪完她告訴我：『蔡小姐，我剪那麼短，很少人可以駕馭！妳髮量夠多，白髮位置也很好！』我覺得我好感激！」蔡惠卿又想到她媽說她「摳頭」，「我始終覺得自己不足，但我這時才發現，自己先天條件就很不錯！」
蔡惠卿（左）雖然不是工科出身，但一路走來，她不斷學習，終於在精密機械產業闖出一片天。（圖／攝影組）
築電影導演夢
「我的人生60才開始」
「我想做自己，找回我的初衷。」蔡惠卿奮鬥了一輩子，看來她已在軟硬之間，找到了一種很優雅的平衡感，不只是事業，這種姿態更關乎人生。
「我的人生60才開始！」蔡惠卿笑說，除了精密機械，她和同仁又在醞釀一部紀錄片，「在我們雲林廠區有棵老樟樹，每天早上，同仁走進廠區上班，桑樹上的鳥兒就飛出廠區覓食，同仁下班時，倦鳥又歸巢。那個畫面好美，我們就以這為主題，要拍成兒童生態教育紀錄片！」
眼前的女強人，突然看起來不只是女強人，更是個積極擁抱生命本身的夢想家。她計畫在70歲左右退休，離開產業後，她要成立一個「生命教育基金會」，推廣文學、藝術治療。她笑說：「因為生命教育超級重要！如何盤整自己的生命、找回初衷？經歷歲月折磨之後，人又要怎麼繼續流動？」
而且，「我以後會繼續拍電影，一定會自己當導演！」她一路累積自我，與順遂和困境共處，拋開了所有「死老鼠」。在辦公大樓前，微風吹亂了她的短髮，灰白髮絲跟著蔡惠卿躍動了起來，這就是她的優雅。
（攝影／蕭芃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