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真正需要補眠的人反而是母親。因為正值農忙期,凌晨就要起床下果園採收,還要準備三餐和割稻飯,做各種家事,但母親卻對我說「去把之前沒睡好的覺統統補回來」。
每每遇到這種情形,我都會覺得自己彷彿給母親又添了一件麻煩事,偏偏在這最忙的節骨眼跑回來,害她要多洗一副碗筷,心裡總有些過意不去。
我帶著各種不自在又不捨的心情,心一橫,不管那麼多了,直接一屁股躺在沙發上,打開電視,但可想而知自然是心不在焉,視線老是會不自覺飄向在廚房裡忙碌的母親。最後,我實在忍不住,從沙發上起身,走到了母親身旁。
「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
母親毫不遲疑地回答:「沒有,媽來處理就好。」
「對了!要不要幫妳洗衣服?」
「不用,媽來弄就好。」
媽、來、弄、就、好。母親用這五個音節回絕協助,彷彿自己是神力女超人一樣,什麼都說「媽來處理」。這個也「媽來弄就好」,那個也「媽來幫妳弄」。那天,母親的屁股整天都沒坐下來過,四處忙活。
直到傍晚時分,她的房間內開始出現疼痛哀號,每翻一次身,就會發出「哎唷喂呀、哎唷喂呀」的痛苦呻吟,直到她再也忍不住。
「女兒啊∼幫媽貼個痠痛貼布吧!」
母親把身上的衣服撩了起來,將赤裸的背部靠向我這裡。我無奈地幫她分別在背部、腰部、肩膀貼上貼布,心想著媽到底是從何時起凡事都要搶著自己做,最終還是忍不住念了她一頓:
「自以為是鐵人二十八號是不是?這個也我來做,那個也我來弄,統統都我來、我來、我來,所以才會把身體搞成這樣啊!不自己弄的話身體會長刺嗎?這麼操勞,身體不壞才怪!」
原本悶不作聲的母親默默開口:「別再嘮叨了。妳回來的時候,還有我能做這些事,已經算很幸褔了,我小時候可沒這麼好命。爸爸英年早逝,只剩我和妳外婆母女倆相依為命,這些事還不都是我自己一個人做。」
母親是在約莫十歲的時候面臨了痛失外公的命運,只剩下她和外婆兩人孤苦伶仃。一夕之間變成寡婦的外婆,每天都得從凌晨工作到深夜,因為要獨自扛起撫養年幼女兒的責任,光是維持家庭生計就忙得不可開交,從未親手幫母親包過一盒便當。
每次只要學校有郊遊或運動會等活動,母親就會用她那細如蕨菜的手自行包海苔壽司;外婆偶爾休假在家裡煮飯時,她也會站在一旁默默觀察,牢記料理方法,等之後要包便當時再自己嘗試做做看;每天放學回家,母親也因擔心出門工作晚歸的外婆整天沒好好吃頓飯,都會煮好一鍋大醬湯或泡菜鍋備著,要吃再加熱就好。
母親曾經對我說,她唯一的心願就是吃吃看外婆親手為她包的便當,但她從來沒有讓外婆知道這件事,因為她擔心自己要是說出來,外婆心裡一定更難過,對女兒更感愧歉。
聽說母親小時候要是碰上連外婆的臉都見不到就直接睡著的日子,便會在睡前把想要對外婆說的話大大地寫在紙上,放在外婆隔天會穿的鞋子上,好讓外婆容易發現、看得清楚。
媽,我今天要買文具,記得放錢在桌上。
今天工作也要注意安全喔∼
原本打算放文具費在桌上就要趕著出門上班的外婆,轉頭看向年幼熟睡的母親,很是心疼不捨,又回頭撫摸了女兒的小臉好幾次。母親說到這裡,一邊喊著「哎唷喂呀∼」一邊緩緩轉身躺平,還偷瞄了我一眼,故作淡然、有意無意地說道:
「所以趁我還能幫妳做的時候就別說話了,乖乖待著就好。妳說我還能幫妳做多久呢?世事難料,要是我明天就去了天堂,至少在我的孩子心目中,還能留下媽媽生前為他們做了許多事的記憶,是不是?」
的確,母親說的話從頭到尾沒有半點錯,可是我的內心一隅,不知為何一直有種揪心刺痛的感覺。
其實我很慶幸有母親在身邊,也很感謝她替孩子們做了許多事,對此深感幸福。但即便她沒有做這些事,對我來說依舊是母親;並不是因為她為我們做這些事,她才稱得上母親,也並非身為母親就該為我們做這些事。
我連忙躺到母親身旁,深怕一時情緒激動、悲從中來的眼淚會被她發現。我清了清哽咽的喉嚨:「知道了啦,反正呢,妳也要多為自己的身體著想。我只希望這種生活可以長長久久,才不要變成什麼回憶,知道嗎?」
母親似乎察覺有異,把臉湊到我面前,仔細端詳。
「妳哭了啊?真的假的?為什麼哭,是覺得媽太可憐嗎?我的天啊!這罕見畫面還真是要活得夠久才看得到呢!我女兒竟然會因為可憐她母親而流淚,愛哭鬼喔∼羞羞臉∼」
「我哪有!我才沒哭!」
母親捧腹大笑,我則在一旁不停反駁制止。這樣的互動感覺有點像朋友,也有點像姊妹。
說不定母親是從很早以前就忽略了自己可以「做自己」的事實,也可能是當時的時空背景讓她完全沒有閒暇餘裕去思考這件事情,就這樣習以為常地度過了每一天。
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母親可以按照原本的樣子做自己,好好陪在我身邊就好。
陪得愈久,愈好。
(本文摘自《希望媽媽也能好好愛自己:一封所有女兒,都想獻給媽媽的情書》,三采出版,張海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