嘆鄉親繳同樣健保,卻不能享相同醫療資源!他推在地24小時急診服務,卻中風失左手、左腳行動力

嘆鄉親繳同樣健保,卻不能享相同醫療資源!他推在地24小時急診服務,卻中風失左手、左腳行動力

徐超斌回到達仁鄉衛生所,全心全意為鄉親服務,因為醫生不夠,他每月工作超過四百小時,一星期巡迴醫療的車程足以環島一周。用生命治療病人的「超人醫師」,最後不堪負荷,還是倒下了……

 

北醫畢業後,從一九九七年六月,到二〇〇二年五月,徐超斌任職於台南奇美醫院急診室。五年扎實的訓練,為徐超斌日後返鄉服務,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徐超斌選擇走急診,是因為急診的訓練涵蓋內科、外科,未來返鄉服務時,他的醫療實力便能發揮最大的效益。

 

他在奇美醫院當了三年住院醫師後,就升上主治醫師(醫界慣例是四到五年),而且還是全院第一位內外科兼修的急診專科醫師,成為院內快速竄升的明星。

 

他沒有醫師的架子,不修邊幅,也不太講究穿著。由於作風平易近人,護理人員很少稱他「徐醫師」,而是為他取了個諧音綽號「剉冰(超斌)」,連醫院的行政人員和志工也跟著這麼叫,甚至還有人稱他為「剉醫師」。

 

經歷了奇美醫院急診室的洗禮,徐超斌意識到,醫療不只是醫治身體上的病痛,還包括了安撫病人、家屬的心,「如果我們醫護人員能設身處地,將心比心,為病人、家屬多做一點,即使是舉手之勞,對病人可能都是很大的安慰。」

 

返鄉服務是徐超斌學生時代的志願,當他真正要做出決定時,其實還是有天人交戰的時刻。

 

當時的他,正處於職涯的上升期,是備受矚目的急診專科明星。如果徐超斌返鄉成為部落醫師,他的收入不僅大幅縮水,偏鄉沒有那麼多元的病例,可以持續提升他在醫學上的造詣。

 

而且,台南雖然不比北部的都會區,還是提供不少文化、娛樂活動,一旦回到地廣人稀的台東,生活很難像過去那樣多采多姿。

 

然而,他問了自己一個問題:「我來自部落。如果連我都猶豫回去服務,那麼,有誰願意來照顧這些弱勢的鄉親?」

 

聆聽了內心真正的聲音,徐超斌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推動在地二十四小時急診服務

 

徐超斌的故鄉——台東縣達仁鄉,位於台九線的邊緣,環抱大武鄉,北臨金峰鄉、太麻里鄉,南接屏東縣牡丹鄉、獅子鄉。達仁鄉距離台東市區六十公里,車程約一小時。

 

境內有九個原住民部落的達仁鄉,人口四千一百四十一人(二〇〇二年統計),只有一間衛生所和一位醫師。這裡,便是徐超斌新工作的地點。

 

他十歲離開家鄉,到市區讀書,二十多年後,回到家鄉服務,他發現,家鄉的醫療環境依然糟糕。鄉親生病,通常只能到衛生所求診。遇到夜間、假日,衛生所醫師下班了,他們只能包車到台東市區看病。數千元的車資是一筆負擔,漫長的車程也是煎熬。

 

相較於鄰近的大武鄉,達仁鄉幅員廣闊,交通不便,山路經常因為大雨坍塌,導致居民就醫更加困難。生為達仁鄉的子弟,徐超斌不禁感嘆,繳同樣的健保費,為什麼在地鄉親不能享用一般民眾相同的醫療資源?

 

因此,來到達仁鄉衛生所任職後,除了日常的看診服務,他也擬定願景,要推動在地二十四小時的急診服務,讓鄉親看病不受衛生所上班時間的限制。

 

徐超斌將願景化為行動。從二〇〇三年起,他先是加開每週三天的夜間門診,以及週日門診,延長醫療服務的時段。隔年,他連週六也加開門診,等於一週七天,他都在為鄉親看病。

 

除了衛生所的門診,徐超斌也到各村落進行巡迴醫療,服務那些出門不易的部落長輩。每個星期,他在衛生所和各村落的衛生室之間來回,雖然都在達仁鄉境內,然而山路迂迴,通常一趟路程就耗掉半個小時。一天行程跑完,還要開一個小時的車,返回台東市區的住處。接近午夜時分,他終於可以休息。

 

在徐超斌的全心投入下,衛生所的病患數呈直線上升,三年就成長了六倍。不過,距離他二十四小時醫療服務的目標,還有一段距離。

 

在南迴地區,由於醫療人力不足,很難有醫療診所能夠提供夜間的急診服務。於是,徐超斌跟大武鄉衛生所合作, 成立二十四小時的大武急救站,並親自參與夜班輪值。

 

徐超斌覺得自己還年輕,即使持續超時工作,也不以為意。「我是唯一達仁鄉出身的專業醫師,如果我不多做,還要誰來做?」抱著這樣的心情,徐超斌衣帶漸寬終不悔。他得到的回饋,就是病人百分之百的信任。在他們心中,徐超斌最能瞭解他們的病痛。

 

超時工作導致身體過勞

 

隨著大武急救站成立,徐超斌的工作量直線上升,逐漸超過每個月四百小時。他每天開車巡迴醫療,從衛生所到最遠的部落,來回要六十公里,加上從市區住處開車到衛生所,長達一百二十公里的通勤,徐超斌一個星期的車程足以環島一周。

 

對於他的超時工作,有人覺得不可思議,直呼「超人」名不虛傳,也有親近他的朋友勸他,不要把自己弄得那麼累。

 

徐超斌雙手一攤:「沒辦法,偏鄉醫療如此貧乏,如果我不挺身而出,又能期待誰來投入呢?」

 

他是典型的工作魔人。一再挑戰身體的極限時,他的內心其實充滿願景實現的欣喜與成就感。

 

出事前五天,他已經連上八十個小時的班,平均每天工作十六小時,卻絲毫不覺得疲倦,反而感到活力無窮。徐超斌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已經到了臨界點。看不見的流沙漩渦,已在腳下悄悄形成……

 

二〇〇六年九月十八日,早上八點,徐超斌已在大武急救站值班。從早到晚,病人陸續出現,未曾中斷。一直到隔天凌晨一點,處理完最後一名病人,徐超斌正在休息時,左半身突然失去知覺,一陣暈眩,人便癱倒下來。

 

他叫醒值班護士,請她幫忙量血壓,收縮壓竟飆到兩百。護士趕緊叫救護車送他去醫院。

 

車子急駛抵達台東馬階醫院,院方緊急安排徐超斌住進加護病房觀察。隔天,他因為腦部大量出血,陷入昏迷。當他再次醒來,開顱手術已完成,腦部血塊順利清除,「在一片混沌迷霧中,我知道自己已經從鬼門關前走了回來。」

 

失去一半的行動力

 

經過這次中風,徐超斌的世界開始傾斜。「過去我是急診室的主治醫師,其他醫護人員隨時聽候我下達的指令;如今卻成為一個需要被照顧的無助病,」徐超斌內心感慨萬千。

 

老同事、老朋友陸續出現在病房,表達他們的關心和慰問。他們熟知徐超斌的個性,探病時盡量避開敏感的問題。面對他們,徐超斌也總是擺出樂觀的態度。

 

但是,他知道大家都有個沒說出口的疑惑:你為什麼病倒?而且還這麼嚴重?徐超斌心中也有他對上天的叩問:「我病倒了,我的病人該怎麼辦?什麼時候我才能回去照顧病人?」

 

因為這場中風,徐超斌失去了左手、左腳大半的行動力。

 

起初,他難以接受這個事實。每天早上醒來,他總是迫不及待動動自己的左手、左腳,期待奇蹟發生。然而,半邊身體仍無比沉重,使不上力。

 

時間的流速慢了下來。身為病人的他,不再行程滿檔。住院的每一天,他的生活只有兩個重心:治療,以及復健。

 

養病期間,衛生所的同事來看他,轉達了鄉親們的關懷。徐超斌想像他缺席的衛生所,想像病人走進來,因為看不到他而面露失望,詢問著:「徐醫師還好嗎?他什麼時候會回來上班?」

 

徐超斌試著改變心境,打起精神,努力復健。他必須盡快好起來,因為他的病患在等他。即使成了病人,徐超斌沒有忘記他是醫師,他對病患有責任。

 

休養七個月後,即使身體康復的狀況,還不到原來預估的五成,徐超斌選擇回歸工作崗位。或許,重新回到醫師的角色,他才能真正走出生命的低谷,找回原來的自己。

 

被鄉親的支持療癒

 

再次踏入達仁鄉衛生所,徐超斌有點忐忑不安。

 

慶幸的是,病人還是一貫支持他,診間的人潮絡繹不絕。有些老病人,特別是中年女性,看到他再度出現,都難掩喜悅之情:「主任,好久不見,我們好想念你,來擁抱一下吧!」有些病人看到他行動不便,雖然心裡擔憂,也沒多說什麼,直到徐超斌漸上軌道,他們才吐露心聲:「主任,你身體愈來愈硬朗,我們都寬心了。」

 

雖然徐超斌只有右手堪用,為病人縫合傷口,也難不倒他。畢竟,當年他在奇美醫院急診室時,因為病患眾多,曾有左、右手同時縫合傷口的經驗。不過,當他單手完成病人小腿上的瘤狀物切除手術後,內心也不免好奇:「到底是當醫師的我勇敢,還是身為病患的他們有勇氣?」

 

回來上班不到一年,徐超斌就重開假日門診。身邊有不少人提醒,他大病初癒,還需要好好休息。但一想到在地居民緊急醫療的需求,他不忍心讓病人假日找不到醫師治療。

 

即使步伐蹣跚,徐超斌仍然到各村落的衛生室進行巡迴醫療。很多老人家平時都待在家裡,唯有徐超斌來巡診時,才會特地出門,彷彿只要見到他,他們的病痛就會解除大半。

 

二〇〇八年,莫拉克風災造成了土坂村、台坂村聯外交通中斷,巡迴醫療不得不喊停。徐超斌擔心老病人的狀況,幸好台東基督教醫院出面,表示他們可以搭直升機過去幫忙看診。

 

徐超斌稍微鬆了一口氣,然而,衛生所仍收到台坂村村民的來電,詢問徐醫師什麼時候可以進部落巡醫。「他們說,非主任過去不可,」接電話的同仁說。

 

於是他只好搭乘醫療專車,翻越崩塌的路段,排除萬難,來到台坂村的衛生室。病人早已排隊等候開門,有些人身體不舒服已經超過一週之久。他們告訴徐超斌:「我們不要別的醫師診治,我們只信任你,所以才一直忍耐,等你來看。」

 

他很感動,但也有擔憂:將來如果他不在達仁鄉服務,這些人要找誰看病?

 

鄉親的支持,療癒了徐超斌中風後的沮喪和失落。他相信,即使身體有了殘缺,只要初心還在,他仍然可以將醫師的職責發揚光大。

 

醫療不只是治病,還有愛與關懷

 

不論是在奇美醫院的急診室,或是在達仁鄉的衛生所,徐超斌從來就不是高高在上的醫師。他溫暖、親切,樂於跟病患交流,這是病人喜歡找他看診的原因。

 

徐超斌在成為病人後,更能體會病人的心情——身體的疼痛、失能的哀傷,以及復健的辛苦。這場中風讓他從病人的角度,去看醫師的角色,當他重新回到醫師的位置,面對病人時,心境自然變得不同。

 

「醫療,不只是治病,還有人和人之間的愛和關懷。」這是徐超斌從醫師和病人雙重身分中獲得的感悟。

 

因為他長期投入偏鄉醫療服務,和病人站在一起,因此有人為他冠上「台灣史懷哲」的封號。徐超斌並不認為自己可以跟史懷哲媲美。不過,他從研究這位醫聖的生平中,得到不少啟發。

 

「非洲叢林醫生」史懷哲博士(Albert Schweitzer),一八七五年生於德國與法國的交界,因為讀到一篇關於非洲大陸的報導,在三十八歲那年,跟妻子來到非洲喀麥隆蘭巴倫納(Lambarena),進行醫療傳道工作,一待就是數十年。

 

在非洲的叢林中,史懷哲親自和原住民一起砍樹, 開墾荒地,開拓農場,自製磚頭和調配藥方,建造了教堂和醫院,收容當地五百多位患者。他日以繼夜醫治當地人身體的病痛,並且關懷他們的靈魂是否得救。

 

徐超斌認為,史懷哲最偉大之處,不在於他有精湛的醫術,或是重大的醫學發現,而是他尊重生命的人道關懷。

 

「我的生命對我來說充滿了意義, 我身旁的這些生命一定也有相當重要的意義。如果我要別人尊重我的生命,那麼我也必須尊重其他的生命。」史懷哲留下的名言,觸動了徐超斌。

 

據說,史懷哲九十歲時,曾有人請教他建立蘭巴倫納醫院成功的祕訣,史懷哲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告訴對方:「每一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蘭巴倫納。」他的意思是,每個人都有一個他應該全心奉獻的地方。

 

而徐超斌的蘭巴倫納,就是南迴偏鄉。

 

成立南迴協會,攜幼扶老

 

病人喜歡跟徐超斌聊天。診間的閒話家常,讓徐超斌有深入瞭解每個病人的機會,他們不只是一個名字、一串病歷,他們有自己的人生。

 

徐超斌知道,在南迴偏鄉的部落,在乏人問津的角落裡,有獨自生活的老人家,有行動不便的病人,有雙親在外地工作、靠祖父母照顧的孩子。主流社會遺忘了他們,而他們只能在極其匱乏的生活資源中,苦苦掙扎。

 

失去了健康後,徐超斌更能理解健康的真諦:「健康是身體的、心理的、社會的相對穩定狀態。」在偏鄉,社會支持系統不夠健全,即使他的醫術再高明,鄉親仍難以實現健康生活。

 

史懷哲的典範提醒了徐超斌,身為醫師,除了醫療服務,還有很多可以為社區做的事。

 

二〇一〇年,他從「攜幼扶老」切入,創辦了「社團法人臺東縣南迴健康促進關懷服務協會」(簡稱「南迴協會」)。為了改善教育環境,他把在土坂部落的老家,改建成「方舟教室」,作為部落孩子課後輔導的場所;針對長輩、身障者,協會則設立日照中心,讓他們能在專業人士的照顧下,安享晚年。

 

經過十多年的經營,現在方舟教室已有五間,還有愛心巴士、智慧醫療車、老人關懷據點、愛在南迴獎學金,以及急難救助等服務。

 

南迴協會總幹事張小雲是徐超斌的土坂同鄉,兩人有親戚關係,之前還在達仁鄉衛生所共事過,兩人淵源很深。張小雲說,徐超斌和協會團隊都是抱著長期耕耘的決心,一點一滴,把成果做出來,因為這是他們的部落,他們責無旁貸。

 

作為徐超斌長年的戰友,張小雲見證了他跌落深淵,又從谷底站起來。「以前的他很帥,是因為他的自信;現在的他很帥,是因為他對病人有愛,」張小雲觀察。

 

經歷了生命的風暴,徐超斌沒有被打倒。他沒有任由黑暗將自己吞噬,反而朝有光的方向走去。

 

當然,他不可能完全釋懷。此時,他會想起外公的提醒。當年,準備到台北念醫學院的前夕,外公告訴他:一帆風順時,人要往前看,因為前面有更優秀的人,才不會得意忘形;遭遇挫折時,人要往後看,因為後面有更不幸的人,就不會灰心喪志。

 

這是徐超斌三十九歲後的生命課題——告別自己所失去的,並珍惜自己仍擁有的。每一天,他都在努力練習。過去,徐超斌被稱為「超人醫師」,是因為他的強大(以及他總是強調的「帥氣」),如今,他的超能力,來自堅韌的意志,以及對病人的愛。超人醫師雖然折翼,仍勇敢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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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把光照進看不到的地方:超人醫師徐超斌X南迴基金會以行動醫療點亮偏鄉》 ,發光體出版, 徐超斌, 謝其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