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間公司的老闆同情她的處境,不但給她工作機會,還允許她帶著孩子上班,這也是台灣社會中還能看見一線亮光和希望之處。
也因為有這樣的特別際遇,她很堅定地說:「我那不負責任的先生離棄我,但上帝透過許多有愛心的人接納我。牧師,這樣,我還能說什麼怨言呢?」
從背孩子去工作,到騎機車送孩子給保姆照顧,就這樣一直持續到孩子8歲時,她才送兒子去學校上「特教班」。學校老師知道她的狀況,特別疼惜這位身障的學生,讓這位母親可以安心工作。
她專心照顧孩子的成長,卻忙碌到忘記注意自己的身體。有一天沐浴時,她發現自己左邊乳房有硬塊,卻也未加注意、更沒想過去看醫生。她最在意的是兒子,每天按時送去學校,也按時帶他回家,陪他做功課,講故事給他聽。她每次去學校接孩子回家時,都會順便問一下老師上課的內容。以便回家後協助孩子複習。她幾乎把全部的時間精力都投注在孩子身上,直到孩子國小畢業。
經過了一段時間,她發現身體有些不對勁,於是去看醫生,才發現自己的乳癌已經進入第3期,醫生警告她一定要進行手術和化療。她震驚到差點當場昏倒,就在診間大聲喊叫出來,讓醫護人員都嚇了一跳。
要怎麼辦才好?若不接受醫生的建議和治療,連康復起來的機會都沒有,但若要就醫,誰來替她照顧孩子?
經過一連串心理掙扎與深思熟慮,她終於決定將房子賣掉,除了還貸款,還有一部分的錢可以用來治療,自己也可以在這段期間親自照顧孩子。
在手術的那幾天,她請妹妹來幫忙照顧孩子,一出院就全都自己來。她知道自己要勇敢地活下去,至少要把孩子養育長大,她是多麼希望孩子在她努力教養下,至少可以自理生活。身為母親,她認為自己有責任陪伴發育障礙的孩子走過這趟艱困的生命旅程。
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當她知道自己罹患乳癌時,曾痛哭著向上帝祈求:是否可以早一點將孩子收回去,否則自己去世之後,這孩子要怎麼辦?說也奇怪,她這樣祈禱後,有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說:「上帝會照顧的。」令人驚訝的是,這樣的聲音不只是出現一次,好幾次她在崩潰邊緣祈禱,都聽到這個聲音。她說,好像是天使在對她說話。
手術入院期間,她知道醫院有牧師,非常欣慰,主動表示希望我去探訪。我因此認識了她,也才知道她的一些身世背景。她原本家境不錯,認識先生後,跟著先生投資經商,結果不但虧掉所有積蓄,還將父母給的也都賠了進去。生下身障孩子後,先生離她而去,她想過要自殺,也想過抱著孩子一起結束生命(這種案例在台灣社會中層出不窮),但這樣的念頭一冒出來,她馬上想到基督教信仰給她的教導是「不可殺人」,也不可有「自殺」的念頭。
「神啊,我要怎麼辦才好?」她向上帝哭求,但這次和之前不同,她一直感受不到來自上帝的回應。因此,當我去探望她時,她再也克制不住,向我傾訴了這些積存在心底的問題和痛苦。
我看著眼前這個飽受折磨的母親,難以想像這些年來,她一個人默默吞下了多少淚水。一個忠心可靠的女人,卻遇上一個狡猾又不負責任的男人,生命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事了。
我從〈約伯記〉開始跟她談生命的際遇,也分享了我在和信醫院裡遇到的許多病人的生命故事。我想讓她知道:上帝知道我們每個人的生命經歷,特別是苦難的生命,上帝必定會垂憐看顧。我跟她說:「我一直是這樣堅信著,也希望妳要有這樣的信心。」
她流著淚說:「牧師,我還是很軟弱。要不是因為放不下這孩子,真的很想就這樣了結生命。」在這種時刻,我真的說不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問她:「我們一起來祈禱好嗎?」還好,每次這樣問她,她都會說「好」,這個回答反而安慰了我。
和信醫院的社工師是非常盡責的,每位入院病人都會分配到一位社工師。這位乳癌末期的母親更是社工關心的對象。每次看到她來門診,她都會親手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兒子,令人忍不住動容,想要伸手幫助她,但她總是堅持要自己來。明明她才是身患絕症的人,她卻一點也沒想到自己,一心照顧孩子。
她的妹妹事業有成,在東部開飯店,曾要她帶著兒子一起去住,姊妹可以互相照看。她去了,但沒有多久就回台北,因為她的孩子到陌生的環境會害怕不安,她不忍看到孩子每天情緒緊繃,只好作罷。
這位認命的母親繼續辛苦工作。無論生活再怎麼難熬,她還是親自照顧孩子,天天送孩子去特教班上課,然後去工作,賺取母子兩人的生活費。她希望自己能有足夠多的時間,好好養育孩子長大,即使知道孩子會成為自己的生命重擔,她還是努力陪著孩子。
這樣一來,她甚少有時間好好休息,抵抗力很自然就降低下來。她知道自己越來越容易疲倦,但看到孩子喜樂的表情和動作,她說:「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母親的眼淚
有一天,她按預定時間回醫院看診,出來的報告讓醫生驚訝,因為結果並不好。更進一步檢查後,才發現癌細胞已經轉移到骨頭。這次她驚嚇到不知所措,醫護人員都知道她的情況,也想盡辦法要幫忙她。
她入院的頻率越來越高,孩子也越來越大,也漸漸聽懂了媽媽教他的事。她向上帝祈禱,求主幫助她的孩子──雖然不能像一般孩童那樣身體齊全安好,但至少可以擁有平安的心靈。
有一次母親在等領藥,孩子看見我,就向我打招呼,然後主動跟我說:「牧師,你要替我媽媽禱告,求上帝讓她趕快好起來。」
母親沒有告訴孩子,她的情況已經是人為能力的極限了,她剩下的時日也已經不多。她很清楚,若這樣告訴孩子,孩子一定會崩潰,她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為了減輕她的負擔,和信醫院的社工師們替她的孩子找到市政府辦的「陽明教養院」,告訴她盡快準備好資料,他們會替她辦理。她知道這不是說要送就能送過去的,她必須提前準備許多事情,並且將情況告訴孩子。她用了很多時間跟孩子說這件事,才讓孩子點頭,母子倆在擁抱痛哭之後,孩子才讓媽媽親自將他帶到教養院,交給院方的老師。
在這段治療期間,只要身體狀況還可以,她就會去教養院探望孩子。每次要離開時,孩子哭,她也跟著哭。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照顧孩子一輩子,卻又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這種不得不分離的矛盾。每次我到病房探望她,她總會問我這樣的問題;身為傳道者的我,深深感受到自己的軟弱無力。
這位母親的經歷,讓我想起我剛開始牧會時所發生的一件事。1974年,我剛從神學院畢業,被派到台東關山教會牧會,隔年(1975年)教會歡慶母親節,有主日學的學生唱祝賀的詩歌,也送禮物給所有母親。禮拜結束後,有一位姊妹留下來,紅著眼圈跟我說:「牧師,請你替我向上帝禱告。」我問她:「妳要我替妳向上帝禱告什麼?」她說:「看是讓我的孩子先走,要不就讓我活得比孩子還要久。」原來這位母親生了一個智能障礙的孩子。
我到關山教會牧會時,這孩子已經11歲了,但智商卻只有4至5歲而已。除了自己會吃飯以外,其他生活大小事都需要父母或家人的協助。他也沒有辦法上學讀書,因為那時候政府還沒有設立「特教班」的制度。
後來,我幫忙這位姊妹帶孩子到彰化基督教醫院給「細漢蘭醫生」看診,那次門診,細漢蘭醫生教會了這個孩子怎樣處理自己的大小便,讓這位姊妹感動到流淚。也因為那次的經歷,以後每年母親節,我都提醒自己要小心注意講道的內容和舉辦的活動。
當我講出這段故事和這位母親分享時,她一直哭,哭了很久。
我一句話都沒有說,就只是坐在她病床邊的椅子上。直到她哭停了,她才慢慢地把一句話分成好幾段說出來:「牧師,那位媽媽對你說的,其實也是我心裡想說的話,但我不敢說出來。我怕上帝不高興,也怕你會罵我。」
我跟她說:「妳的痛苦上帝非常清楚。妳不用講出來,上帝也知道妳心中所想的。上帝也知道妳非常用心地在扶養這孩子。其實,醫院包括社工、醫護人員等,都是因為看見妳展現的母愛,受到很大的感動,才會主動想盡辦法幫忙妳。我也在妳身上看見上帝賞賜給妳特別的母愛而深受感動。上帝愛妳,我們大家都愛妳。我怎麼可能會罵妳呢?妳的母愛,比任何不用替孩子的發育成長而煩惱的母親都更偉大啊!」
聽我這樣說,她回應說:「牧師,你每次都會用許多鼓勵的話來安慰我,但我真的很痛苦啊!」這時,我也不知道該怎樣接下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帶她一起向上帝禱告。
當社工師替她將孩子安頓好之後,過了些日子,上帝便將她帶回天家,享年52歲。每年母親節一到,我的腦海中就會浮現這對母子的影像。這麼多年過去,她擔憂孩子、痛哭流淚的模樣,始終是那麼清晰鮮明。
(本文摘自《離開前的最後一課:與癌末病人的生命對話,25個看見愛與祝福的告別故事》 ,啟示出版,盧俊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