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邊等著,一邊想,如果二十年前的他,克服萬難跟大他八歲的女朋友修成正果,我現在可能還要面對另一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哀傷;抑或是,這二十年來,如果他跟心愛的女人一起生活,會不會根本沒機會得癌症?
胡思亂想一陣,終於,我看到一名中年人用輪椅推著一位胖胖的老先生進入病房區,護理長眼明手快地確認他們的身分:「您好,請問是哪一床的訪客呢?」
我趕緊上前自我介紹。
老先生,與其說他胖胖的,靠近一看才發現他的四肢水腫得明顯,嘴巴裡咿咿呀呀地說些什麼。
我聽不懂。
堂弟對於半路殺出一個心理師,也有點訝異,我趕緊告訴他,我是受到病人的委託,要先讓老父親做好會面前的心理準備。
堂弟點點頭, 跟我說: 「 我阿伯有點重聽, 妳大聲一點慢慢跟他說會比較清楚。」
我俯身靠近老人家耳邊:「阿伯,我是心理師,你兒子要我來帶你過去,看看你有沒有什麼問題要我去問醫生的?」
阿伯又咿咿呀呀起來,這次我勉強聽懂了。他想知道兒子是不是已經可以吃得下,因為上個月見面時,看他瘦那麼多,很擔心。
我說:「他肚子塞住了,一吃就吐,不過醫師有用比較厲害的營養針幫他補充。他有比較瘦,可是精神跟心情都不錯,剛剛跟我聊天聊很久喔!他怕你看到他瘦了會太擔心,所以要我先來跟你講,請不要擔心。」
阿伯咿咿呀呀,手勢比著要趕快走。我想,好像再多解釋什麼也無濟於事,就領著他們兩個進了病房。
病人看到老爸爸,馬上堆起滿臉笑容,硬是從床上坐直了身子。
我也硬是把老爸爸的輪椅,塞到病床旁邊,只想讓他們父子倆更靠近一點。
病人笑著問爸爸,最近吃得好不好,有沒有坐車去遊覽?
老爸爸一臉擔憂,問兒子,最近吃得好不好,怎麼又更瘦了?
兩個人面對彼此的尷尬,各自在生硬的肢體語言上展露無遺。爸爸的手,輕輕抬起,又放回自己的腿上,這麼來回了幾次;兒子的手,下意識地絞扭著被子、鬆開、再扭緊。
我受不了了,一個箭步上前,一邊一個,拉起兩個人的手,放在一起,說:「阿伯,光看臉的不準啦!你自己摸摸看,看你兒子是不是真的有變瘦!」
老爸爸順勢緊緊掐住了兒子的手。
病人說:「哇!爸爸,你的手好熱喔!」
我說:「對啦!阿伯,你要給他很多溫暖喔!」
老爸爸忽然像聖誕老公公那樣,呵呵呵笑了三聲:「要多少溫暖,我都給他。」
病人轉向堂弟:「我爸好像胖了。」
堂弟笑咪咪地說:「現在晚上我都叫他過來跟我們吃,我老婆煮的好像很合他口味。」
三個人開始話家常,聊起這兩兄弟小時候的趣事。老爸爸談到兒子跟女兒從小就很乖,沒讓他擔心,只是兒子太活潑了,小時候把公媽廳的神桌撞斷一支腳。
病人滿臉問號:「咦?我有嗎?」
堂弟一驚,馬上自首:「是我吧!」
老爸爸也很疑惑:「可是阿嬤說是你耶!我還想說你真厲害,居然都沒受傷。所以我也沒找你算帳......」
病人笑著對堂弟說:「你看看,我居然幫你揹了四十幾年的黑鍋,現在才終於還我清白。」
大家不禁笑了起來。
老爸爸繼續跟我說:「他啊!從小就很乖,讀書、生活都不用我們擔心。他這輩子唯一一次的叛逆,就是大學填志願的時候,我們都叫他去讀師範,結果他居然念工程,在工地跑來跑去也太辛苦了。」
啊,老爸,你忘了當年斬斷姻緣的那件事了?還是,當年那個年輕人並沒有向父母抗爭,就這麼放手屈服了呢?
但我記得病人的叮嚀,還是回到我心理師在現場該有的專業,回饋他:「你真的很以他為榮,也很捨不得他受苦,你真的很愛這個兒子。」
病人忽然把手抽走,在臉上抓癢了一陣,老爸爸眼明手快,又把兒子的手拉回來牽著。
我問病人:「上次你跟爸爸牽手,是什麼時候的事?」
病人笑說:「哦,這可久了,差不多是三、四十年前了吧。」
「難怪爸爸好不容易牽到你,就捨不得放開啦!」
我發現病人硬撐坐著的時間太久了,趕緊走到他身邊,悄聲問他要不要把床頭搖高,讓背有個依靠,會輕鬆一點。他在父親面前還是很逞強啊!
一邊幫他調整姿勢,一邊聽到老先生說:「我很想見他啊,可是以前他都在北部,我沒辦法自己去找他,就算知道他生病住院,也只能擔心......」
關於父子倆過去的衝突與傷,多年來的南北相隔,或許正是他保護自己的一種物理方式。而他現在決定回到父親身邊,為的不是落葉歸根,似乎是想滿足父親對他的殷殷期盼,這是他最後的心意了吧?
想到這,我有點心疼他:「阿伯,現在兒子回來南部,你們要見面就方便多了。今天也講了很久,你如果累的話,可以先回家休息,禮拜六再看堂弟有沒有辦法載你過來啊。」
老先生說:「我是不累,我比較擔心他會累。你看他小時候那麼活潑,還撞斷神桌的腳,結果現在......」
在場所有的人,忽然異口同聲地齊喊:「不是他啦!是堂弟啦!」
老先生有點委屈地說:「阿嬤就說是他啊......」
大家笑了起來。
病房裡的氣氛變得有點歡樂,過去權威至上、掌控一切的父親,在此刻,轉而變為犯錯的孩子,在大家歡快的笑聲中,長達半世紀的誤解,被輕輕地寬恕了。
當時被撞斷桌腳的神桌上供奉的祖先神明,還有口誤的阿嬤,似乎也在那一刻,跟著我們一起在病房裡呵呵地笑著。
◆
跟家庭一起工作,最有趣的地方就在於,療癒常常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時候是淚水,有時候是幽默,有時候是一個荒謬的情節。
專業的醫療助人者們,無法強迫病人與家屬直視痛苦的傷口,動手清創,因此在人與人之間的交心與信任感的基礎上,更須留意有沒有什麼可以輕推一把就促成的親近與情感表達。比方讓隔閡許久的父子倆,再次牽起彼此的手,或許就是邁向和解的第一步。
病人意識到父親的病弱,已無法再像過去那般權威掌控,他也無需再逃,就這麼乖乖地回到了父親溫暖的五指山下;而剛毅傳統的父親,滿足了對兒子的思念,緩和了自己屢屢送行家人的悲涼感。
即使是因為疾病與臨終才讓他們重聚,但屬於這個家的點滴回憶、幽默、包容,在這樣溫暖的氛圍中,自然而然被喚醒,可以說、可以笑、可以盡釋前嫌。
至於未解的怨恨、深埋的遺憾,雖然從未消散,但就在這個家庭──回想起的多樣繽紛故事線交織當中,好像也就不那麼鮮明,默默地退到背景布幕去了。
「問題無法被解決(solved),而是消融(dissolved)在豐盛的故事線當中。」
這是敘事治療哲學中,相當重要的一個概念,也是扶持我在生命末期的心理照顧中,不至於陷入徬徨無助的指北針。
(本文摘自《如果不在了,你想留下什麼?:關於愛與信念,以及給至愛之人最無價的生命禮物》悅知文化出版,林維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