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愛長得不再像愛,你還能認得出來嗎?
當媽媽長得不再像媽媽,你還能認得出媽媽嗎?
那位四十出頭的年輕媽媽,住進安寧病房時,下肢的淋巴水腫已經非常嚴重,用「象腿」比擬她塞在病床裡難以翻動的兩隻腿,毫不為過。
一個身體,兩個世界。
腰部以上的她,骨瘦如柴,幾乎可以看到骨骼的樣態,更糟的是,癌細胞極度罕見地轉移到眼球,她的右眼球被手術移除,打開眼罩做傷口護理時,是一個深陷的黑洞。她就這樣被異樣的身體,囚禁在病床上。
平時我們會推著她到交誼廳唱卡拉OK,她可以在床上坐起來跟志工玩幾場撿紅點,她會在我們幫她床上擦澡時,講幾個無傷大雅的黃色笑話。
相處兩個禮拜下來,我總以為她的靈魂已超脫了身體,依舊享受活著的自由。
我問她:「要放暑假了,妳家三個寶貝要不要帶暑假作業來這邊寫?」
她說:「不用了吧,他們很皮,會吵到你們受不了的啦!」
我不死心:「不會啦,我孩子王餒。」
她說:「沒有人可以載他們來啦!」
我還是不死心:「妳老公過來的時候,至少一天可以載一個吧?」
她說:「這樣太麻煩了,他們來會造成大家的困擾。」
我說:「妳不想他們嗎?」
她愣了一下,眼淚從僅存的那個眼睛,大顆、大顆像一串珍珠落了下來。
原本像在鬥嘴的熱鬧氣氛,瞬間為之凝結。
當時還二十幾歲單身的我,被那樣的場景嚇傻了。
「大姊,對不起,我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
她搖搖頭,眼淚還是止不住。
「看看我現在這個樣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們記憶裡的媽媽,不是這個樣子的,我絕對不要他們記得我現在這麼醜陋的模樣。林小姐,妳沒有小孩,妳不懂。」
「我知道我就要死了,然後他們就只能在回憶中記得我。我只想要他們記得跟我在一起時,開開心心、漂漂亮亮、健健康康的樣子。那才是他們的媽媽,那才是他們該記得的媽媽。」
我無言,無言是因為,我太自以為是了,自以為臨終最後的時光,家人就是要在一起,是個無上的真理。我默默地拍拍她瘦弱的手,就這樣靜靜坐在她床邊,好久、好久。
過了一個週末,禮拜一的早上,護理師一見到我,就請我過去找她。
她沒穿病人服,反而換上一件鮮黃色的新上衣,讓蠟黃色的臉看起來更無血色。
但她卻燦爛地笑著,開心的跟我說:「林小姐,給妳看!」
她手上拿著一張照片,是她跟三個孩子還有她先生,在病房裡的全家福合照。
照片裡的她,用一個皮卡丘玩偶遮住黑洞眼睛。整個畫面,看起來好像皮卡丘也是他們家的一分子。
我嚇傻了!
「妳妳妳,不是說不要讓孩子看到妳現在的樣子嗎?怎麼?」
她對於成功造成我驚呆的反應,似乎非常滿意。
她說:「那天妳走了以後,我想了很久。我跟我先生討論之後,他要我自己問孩子想不想來,他們要來的話,我們夫妻倆,就得先幫他們打好預防針。我打電話回家,三個小孩聽到我的聲音就一直哭,說媽媽我好想妳,我心都碎了。」
「然後我請老大把電話開擴音,跟他們三個說,媽媽現在的身體變得很像怪物,已經跟以前長得不一樣了,看起來很恐怖,所以沒辦法回家。」
「最小那個才小一,我都覺得他傻傻的,沒想到他居然說:『媽媽,妳只是被巫婆詛咒變成怪物,就像費歐娜公主一樣,可是妳永遠都是我最愛的媽媽。我聽聲音就知道妳沒有變成怪物,妳還是媽媽!』」
這時我跟她兩個人,還有旁邊在工作的護理師,哭到鼻涕都流下來了。
「姊姊問我說,媽媽,妳會不會死掉?我們是不是快沒有媽媽了?這要我怎麼回答?我只能說,是啊!」
「老二就是一直哭著說,媽媽,我好想妳。我聽到真的是心碎耶,我們就這樣一家人隔著電話哭成一團。後來我就下定決心,聽妳的,讓他們過來。趁我還能動、能講話,讓我抱抱他們也好,要不然他們真的太可憐了。」
「妳看。」她拉拉身上的新衣服,「這是我最喜歡的皮卡丘,他們帶了皮卡丘來給我。他們居然說,媽媽,妳不是變成怪物,妳是進化成雷丘了啦!」
我們就這樣,眼角掛著淚,在病房裡笑了好久、好久。
那天從窗外灑落進來的晨光,是那個夏天,最美好的景色。
「身體意象」(body image)是人對自己身體的觀感與認識,影響著一個人如何看待自己。當身體外觀出現劇烈改變時,這個人可能會自我懷疑、自我批判,擔心自己是否還能被愛、被接納,特別是來自家人、孩子的眼光。他人無聲的恐懼、排斥、不知所措等,這些反應都會影響這個人的自我認同與自我價值感。
因為癌症的侵襲以及抗癌治療後造成的外觀變化,許多身體意象明顯變化而難以自我接納的病人,會預期自己被外界排斥,也無法忍受被他人無預警地傷害或拒絕。
因此,會選擇先發制人,在這些預期性的排斥反應實際發生之前,先刻意與外界隔絕,尤其避免孩子來探視。
表面上說是「不要嚇到他們」、「希望他們記得美美的我」,似乎是試圖保護孩子心目中美好的母親形象,實際上,是自我認同的轉化適應還趕不上外觀改變,自尊脆弱、容易受傷時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透過刻意隔離,或許短期內避免了受傷,但也引發了家人間的分離焦慮和預期性哀傷。尤其對於還仰賴依附著媽媽的年幼子女們,這種瞬間轉身背向的不告而別,加深了他們的不安與困惑。
她的自我保護機制,因我的闖入而出現破洞。在她與先生、孩子電話中的交談,她發現在自以為是的保護之外,還有許多未意識到,卻可以跟家人共同創造的可能性。於是,她與孩子開啟了重寫生命故事(re-authoring)的冒險,她的身體形象敘事,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轉化為孩子賦予的「皮卡丘進化成雷丘」。
寶可夢的系列故事中,「進化」對於寶可夢來說,是一個身心痛苦的蛻變過程,但卻會讓戰鬥力與防禦力變得更為強大。透過這樣的隱喻,孩子們表達了對於母親外觀改變的理解與接納,也認可了母親在與癌症的戰鬥中,是越來越強大的。
這些扭曲與傷痕,都是她努力戰鬥留下的痕跡。
替這樣的認可賦予正向意義,重新繫起母親和孩子們之間的情感連結,也吹散了病人鬱結在心中的羞愧感。或許他們都準備好,要開始撰寫這個家庭下一個新篇章的故事了!
【心之整理習作】
自我身體意象練習
修圖軟體與拍照美肌模式的流行,或許反映了大部分的人不是抗拒拍照,就是抗拒照片中真實映照出的身體樣貌。你也習慣用修圖或美肌嗎? 還是抗拒拍照呢? 這個練習,是準備一起反思關於自我身體意象。
◆ 寫下三件對自己身體感到自信的部分;接著,在紙的另一邊,寫下三件對於自己身體感到不滿或困擾的特徵。
◆ 檢視一下這六個答案,想一想,自信或不滿的衡量標準,有哪些是來自於文化社會中,對於「美」、「好看」、「健康」的標準,有哪些是來自於自己內在對於「理想自我」的評價?
◆ 在這六個答案中,請挑選其中一個身體特徵,想像它是一個附身在身上,有自己情感、意圖、可以對話的小妖怪。想像出這個妖怪可能的長相,試著把它畫出來,並問它叫什麼名字,將名字寫在圖像旁。
◆ 因為它長時間纏著你不放,身為「宿主」,你應該是最了解它的人。接下來,你要當小妖怪的代言人,替它回答:
‧ 你平常都住在哪裡? 為什麼選擇住在那?
‧ 你的宿主平常有哪些習慣,是你喜歡的? 為什麼? 當宿主這麼做的時候,會讓你的威力變大還是變小?
‧ 你的宿主平常有哪些習慣,是你不喜歡的? 為什麼? 當宿主這麼做的時候,會讓你的威力變大還是變小?
‧ 其他人的存在或出現,會影響你的生存或勢力嗎? 哪些人的出現會對你有明顯的影響? 是怎樣的影響?
‧ 你來到宿主身上,其實是為了幫助或提醒他? 如果是,你想要表達的訊息是什麼?宿主知道嗎?
以上的作業與對話,概念是來自於敘事治療中的「外化」(externalization),也就是把人的「主體性」和「問題」區分開、拉開距離。把被困擾的問題,視為一個糾纏不清的外來物,當我們好好檢視它的習性、動機、剋星、養分來源,甚至是想要表達的訊息時,就有可能找到它留下來的原因與改變的契機。如果覺得一人分飾兩角進行這樣的對話練習,容易感到困惑,也可以找朋友或家人,擔任訪問者詢問你,或許能激發出意想不到的答案。
(本文摘自《如果不在了,你想留下什麼?:關於愛與信念,以及給至愛之人最無價的生命禮物》悅知文化出版,林維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