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季的故事
「我們這樣算什麼?」月季想過要這樣問前夫。但只是想想,並沒有開口。她覺得問了,前夫應該只會淺淺地笑著,不置可否。
當年兩人離婚是前夫提的。還沒開口,他就哭得像遊戲全部被刪除的小男孩,喃喃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看著他六神無主地拿出離婚協議書的慌張樣,月季不知道他是可憐還是可恨多一點。
辦完手續的那一天,前夫反覆地說:「妳永遠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人。」
一邊提離婚,一邊說對方是最重要的人。月季的朋友聽到她的轉述,義憤填膺地罵:「爛人!無法想像要多渣,才能說出這樣的垃圾話。」身為當事人,月季反過來為負心人辯駁:「他其實沒有那麼壞。」
月季是真的沒有感覺到前夫的做法有多傷人,倒是覺得那荒謬到極點的行為中,藏著無法掩飾的真誠。她想到兒子小時候偷吃餅乾,小人兒一直說自己沒有偷吃。
「沒有吃餅乾,為什麼嘴角會髒髒?」
「它自己黏上來的。」
兒子緊緊抿著嘴,如受驚的小貓,張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沾黏的糖粉跟著呼吸上下起伏。誰能對這樣的孩子生氣。
前夫就像是這樣的小人兒。不管再鬼扯的話,月季都不想搓破,不想花力氣去懷疑。她真的相信,自己是他生命裡最重要的人。
只是,月季心裡偶爾也會冒出這樣的疑問:「我們的婚姻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我這樣忍、這樣讓,為什麼你都不在乎?
剛結婚時兩人沒什麼錢,懷著攝影大師夢想的前夫靠接案維生,收入不穩定,兩人住在租來的頂樓加蓋,房租家用由月季支付。為省下一、兩元,在自助餐夾菜時努力瀝乾湯汁。但凡前夫需要的設備,如相機、鏡頭等,從婚前她就已經不吭一聲地把積蓄拿給他。
前夫買新相機、新鏡頭,第一次使用時一定把快門對向月季。如新船下水首航擲瓶,月季是前夫乘風破浪的起航點。月季不懂攝影,別人說她溫柔纖細、不與人爭,但從前夫為她拍的照片,月季認為他是真的懂她。他用快門抓住連她自己都無意碰觸的靈魂深處—荒涼。有如回報知遇,她張羅打點生活的一切,前夫只要做好藝術家的耕耘。
兒子出生之後,鏡頭對準月季的次數變少了。兒子有先天性的心臟問題,體弱哭鬧不好帶,前夫在家嫌吵、嫌兒子妨礙他工作,不是頻頻出差,就是半夜開車說要出去靜一靜。留下月季抱哄著兒子,母子倆有聲與無聲地一起哭。
月季不會讓自己哭太久,因為天亮之後馬上就得送孩子到保母家,她自己也還要上班。
前夫在業界闖出一點名氣,兒子已經是小學生。鄉下獨居的婆婆卻中風,需要有人幫忙照看。沒等前夫開口,月季請調工作,帶著孩子和婆婆一起住。婆媳倆相依為命,一、兩個月回來一次的前夫,反而像是來作客的外人。
月季過著偽單親生活,已有點小知名度的先生,其實手頭不寬裕,婆婆的醫療費用也是月季在付。婆婆說:「對不起!把妳綁在這種鄉下地方,害你們夫妻倆分那麼遠,家不像個家。」知子莫若母,婆婆猜到自己的兒子有多荒唐,不明說拐彎為兒子說抱歉。月季笑說:「媽,您別多想啦!鄉下單純,小孩上學比較好。」
後來,婆婆二度中風,摔倒住院之後離世。籌辦告別式時,遺體還在殯儀館,前夫就說要離婚,月季傻了。
月季從先生鏡頭不再對著自己,從他外宿、外拍時間增加,他夜半在陽台講電話,她已隱約感覺異常。但是她什麼都沒問,照常安安靜靜地繼續上班、照顧兒子,她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才好。
月季以為夫妻倆可以繼續遠距下去,畢竟她退讓成這樣,沒有道理走不下去。「我要離婚」這聲音和喪禮的嗩吶聲一樣,讓人倉皇。到底為什麼,要在母喪期間迫不及待提分手。
正與外遇對象熱戀的男人沒能擋住女人的壓力,急著要在百日之內離婚又完婚。月季在婆婆的告別式哭到昏厥。他人覺得這媳婦有情有義,只有月季知道那眼淚是為了自己哭,而她也已經不是這家的媳婦。
離婚之後,前夫與熱戀的女人出現嫌隙,也有些知名度的女方嫌棄跟他生活不安穩,這次換前夫被分手。不過,前夫的感情生活沒有空著,攝影師按快門時獵鷹般專注的神情、不羈的浪子形象,頻頻讓小模暈船、和名媛搞曖昧。月季接過幾通來宣示主權的電話,警告她要自愛,既然他們已經離婚就不要用前妻的名義繼續糾纏。
從妻子變成第三者,誰先愛上誰重要嗎?月季感謝前夫沒有把兒子帶入他自己的感情生活、沒有帶著女伴出現在兒子面前。前夫來的時候,仍會有一家三口的錯覺。月季似乎妥妥地卡在「前夫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這個位置。
我不爭不吵,為什麼你們還是不愛我
前夫這次來的時候,慎重其事地說要宣布一件大事情。前夫賣關子、搞神祕。但是月季注意到他眉頭舒展許多,腳步也輕快了。
「妳是我最在意的人。沒有妳,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吃過飯,前夫一邊幫月季沖茶,一邊說著。
「怎麼了?」月季接過茶杯的手微微地顫著。
前夫略帶緊張的表情,讓月季不禁跟著緊張起來。「他想復婚嗎?」、「他生病了嗎?」幾秒的時間,月季腦中閃過幾千幾萬個念頭。
「我不應該再這樣下去。」前夫說。
「嗯。」月季等著聽下文,時間慢轉成二分之一倍數。
「可以借我八百萬嗎?」
「什麼?發生什麼事了?」
「我想買房子,那間房子很適合我們,但頭期款不夠。妳有公教身分比較好貸款。」
「我們?我現在住得好好的啊,為什麼要搬家?」
「她說租房子不踏實,想要有個自己的家。」
月季被弄糊塗了,深呼吸幾口氣回過神。原來,前夫遇到一位女生,對方懷孕了,他想買間房給對方一個穩定的家。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之後,月季微微張著嘴巴,好多話卡在喉嚨但吐不出來。月季全身發抖,強大的羞辱感讓她動彈不得。
太丟臉了!太羞恥了!月季羞於自己這麼多年的自作多情,恥於自己這樣的無知。
這幾年是歲月靜好的鄉居恬適,還是隻身一人的寂寞孤單冷,月季其實不在乎。前夫去去來來,有沒有一紙結婚證書,月季以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有彼此。她支持他成為自己想要的樣子,為他扛現實的責任,甚至是偶爾需要的性關係。當她意識到自己真的成為第三者,月季才體會到自己的不堪。
「你給我滾!」終於,月季吐出一點聲音。
月季蒼白的臉嚇到前夫,試圖要拍背安撫、說些什麼,但她舉起手來阻止他繼續說話。她轉身把他推到門口,嘶啞喊著:「你給我滾!滾!」
在院子裡僵持了三十一分鐘之後,前夫發動車子離開,那台她幫忙繳車貸的悍馬車。
紗門經過大力推動後仍搖搖晃晃,但車聲已經消失。前夫就這樣離開,完完全全扔她一個人。
月季在門口蹲下,蜷起手腳,從啜泣到到嚎啕大哭,像要撼動天地一樣放聲大哭。當年,月季在醫院就是這樣哭,哭到撕心裂肺、哭到護士不得不出現。
「不管再努力,我終究還是沒有人要。」月季這樣想。
月季媽媽十九歲生下月季,她是爸爸見不得光的小女友。嬰兒的出現成為家族的炸彈,元配尋死尋活說要和賤種同歸於盡。
比起感情世界,家族裡更覺得棘手的是爸爸被安排從政,婚外情就算了,有小孩就成為被攻擊的汙點。
最後,月季被送給和先生分居、沒有小孩的姑婆撫養。
爸爸的老婆同意月季留下的條件是,她不能曝光,也不准爸爸和她聯繫。
接收月季的姑婆,當年堅持和老公分居,被視為不識大體。非婚生的月季送給她養,讓兩個被家族認為有瑕疵的人成為共同體。據說長輩對這樣的安排相當自豪,「彰顯」這個家族的大度與寬容。
姑婆不是愛小孩的人。她收留月季,和收養流浪貓的態度一致。她會放些米飯在院子裡,貓會自動來吃,吃飽了就走。姑姑不替貓取名,也不會特別留意哪一隻貓,就是給牠們溫飽。
月季是姑姑的流浪貓,給她溫飽,但也就只有這樣。姑婆過世,爸爸的老婆不准月季出現在喪禮上,「有她就沒有我」的態度一直守得牢牢的。沒人在乎她是姑婆養的孩子。
安安靜靜、不爭不吵不鬧,是月季的求生之道。她迴避所有可能的衝突,不吵就能活下去。但是月季沒有想到,自己不爭,別人卻會侵門踏戶。
月季緊緊守著最重要的位置,卻沒看到世界已經變了。
看看這道人生習題
現在是二十一世紀,已經進入AI時代,但關於情感問題仍處於創世紀。
乍看之下,月季與前夫的故事如「癡心女遇上負心漢」的傳統戲曲腳本,男人辜負含莘茹苦的糟糠妻,女人犧牲、奉獻、持家,是父權社會下的絕世好女人。
這是男人混蛋,女人笨蛋的故事嗎?不全然。進一步想,親密關係本來就是盤根錯結,從來不是簡單的是非對錯,就能交代。
月季與前夫的關係,是如何走到真心換絕情的地步?
他只是個長不大的男孩
月季前夫這類型的男人本質上是個男孩,或任性、靦腆,或帶點不羈的藝術家性格,恣意地朝向自己的理想、夢想、甚至妄想奔赴。當他投入的沉醉態度和玩得出神的孩子如出一轍,這樣童真似的無畏,特別容易吸引具有照顧特質、沒有自己目標的人,來成為他的支持者。
這樣的情人,愛戀時慷慨大方、不吝表達情感、活得出塵。他們不計較金錢,但通常也不太會掙錢,將生活重擔交給另一半也不會覺得不妥。因為如果有能力,他會分給對方,只是恰好他沒有能力。遇到挫折時,他不畏懼展示如受驚小鹿般的脆弱、無助。這些特質都強烈吸引著母性強大的對象,油然升起想要保護他的心。
月季前夫儘管無意打破世間的羈絆與規矩,但確實如小孩般難以專情,無法真正承擔家庭責任,無法守住情感承諾。
逃避與暫時離開是前夫面對壓力的方法,離婚之後仍舊保持模糊不清的聯繫,正反映出這種矛盾心理,一方面不願意完全放手,另一方面卻也無法負起責任。
這樣的男孩,要遇上讓他覺悟並長大的對象,才有機會蛻變成男人。
她只是個害怕被拋棄的女孩
月季在婚姻裡義無反顧地扛起家庭大小事,對前夫表現出極度的依賴和包容,有如為他打造一座樂園,不用為生計困擾、不用變得庸俗世故。即使被拋棄,依然無法與前夫完全斷開聯繫。
月季的行為反映出她內心深處缺乏安全感,而這樣的行為反應,可從月季的早年經驗追溯。
母親在月季出生後便離開了她,父親無法對她負責。她被送給姑婆撫養,但姑婆並非富有情感的撫養者,對月季的態度更像是對待一隻流浪貓,只提供基本的生活需求,缺乏情感上的交流和支持。
在缺乏愛與關懷的環境中長大,這樣的童年經歷形成月季對愛與關注的強烈渴望,卻也同時伴隨著深層的不安全感,她害怕失去對方,所以盡其所能地付出。
「我負擔家計,你不能離開我。」
「我照顧家人,你不能離開我。」
「我為你這麼努力,你不能離開我。」
過去傳統社會默默付出的女人總是能獲得稱許。不埋怨、不邀功、不撒嬌,恰如其分地扮演好賢內助角色,很少聽到她們喊累說苦。這乍看之下的極大寬容心,卻是硬撐出來的,只是硬逼著自己忍耐,委屈求全以求留在關係裡。
月季就是這樣,矛盾的情感需求使她在面對前夫時,無法果斷地終止這段不健康的關係,她選擇被動方式維持這段關係,即使這段關係早已帶給她極大的痛苦。
關係不對等讓情感更惡化
這段婚姻錯誤的第一步是,太太一肩扛起家庭責任卻放任先生在一旁坐視旁觀。這段關係充滿不對等,但當事人刻意漠視。
前夫展現出的強烈逃避傾向,逃避家庭生活的壓力,不願面對問題,無法真正投入家庭生活。月季選擇忍耐和退讓,先生越逃避,她越投入情感與精力。她拚命維持一個看似正常的家庭生活,只是努力並未得到前夫相對等的回應。不正面指出這不合理現象的月季,也是在逃避。
照顧婆婆反而給了月季一個機會,名正言順地從夫妻關係焦慮裡解脫。她是人情義理毫無挑剔之處的好媳婦,挑起前夫這個兒子無力承擔的重責。然而,完美的付出,對夫妻關係反而造成長遠的負面影響。
先生連當個孝順的兒子機會都被太太搶走。他固然感謝月季的付出,但也有自己的糾結。
親密關係裡,結合的理由,也能是結束的原因。
婆婆彷彿成為兩人關係裡的人質。潛意識裡,月季用犧牲奉獻拴緊前夫,站在道德的制高點,製造愧疚感來換取關係的穩定。當婆婆過世之後,兩人必須綁在一起的原因消失,外遇只是輕輕的推力,推倒兩人本來就脆弱的關係。
只是,月季害怕被拋棄,極度渴望擁有穩定的情感連結,與前夫離婚之後,仍未真正與他斷絕關係。離婚對月季而言只是解除法律上一紙約定,或是說,離婚只是配合順應前夫一時的需要。
她自我催眠相信精神上彼此相互隸屬,占據「一個最重要的人」位置,自我安慰法律上離婚,精神上並沒有離異。她沒有意識到,她將自己當補給碼頭,看似豁達地任對方來去、當他的避風港,累了倦了就來停泊。但對漂泊浪子來說,海這麼大,港口不會只有一個。
月季睜著眼睛卻無法去看,前夫離婚後仍舊保持著聯繫,是基於他自身的需要,而非對月季的關心或愛。前夫這種出現與消失無常,帶來極大的不確定感。這些,進一步強化了她的焦慮,使她陷入更深的痛苦與矛盾,拿「我是他最重要的人」這句話當鴉片暫時止痛。
她一次次重複這種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的戲碼,陷入「男人越壞,她就必須越好,越不會被拋棄」的迷思。
不知道前夫是否遇到讓他真正長大的對象,但這與月季無關。前夫的絕情看似殘酷,月季要藉此中斷不健康的付出,丟掉前夫這包袱,真正展開新生活。
如果你和月季一樣
如果對方的話如蜜糖,讓你上癮。千萬要提醒自己糖是空熱量,吃多了對身體沒有幫助。
要知道對方是不是真正對自己好,就張開眼睛觀察,進一步驗證、確認對方怎麼行動。譬如大雨時他明明有傘,卻只說看你淋雨好心疼。這種只有在口頭上說說的,叫做「哄」,沒有真的把你當一回事。
不要再緊抓著虛幻的感覺、不要再自以為「自己是最重要的人」而困在被愛的泡泡假象中。要脫離一直以來的關係困境,需要從內心開始改變。你要認真觀察自己的行為模式,重新認識自我。
審視一段關係是否值得繼續維持,請先思考以下問題:
「這段關係是否對自己有益?」
「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關係的未來發展如何?」
越清楚這些問題,越能夠相信幸福不一定要寄託在他人身上。學習在情感上自給自足,就能找到內在的平衡與平靜。
學習對自己說「 Y E S 」
要相信自己的價值,每天花一些時間練習肯定自己。
學習對他人說「 N O 」
需要學習如何設置並堅持自己的界限。基於自己的需要,明確表示哪些行為是自己可以接受的,哪些是不能接受的。一旦他人試圖越過這些界限時,清楚表達自己的立場、果斷地拒絕。你的善良很可貴,不能允許他人隨意利用。
如果你是月季身邊的人
看到自己身邊的人陷在感情輪迴裡,義憤填膺地責罵負心人的可惡至極。看著對方的猶疑不捨,會想要用強硬的態度喚醒當事人。就像看到對方身旁起火,急著把他拖出危險的環境。
一次、兩次,你會為自己無法改變對方的態度而受挫。漸漸地因此感到疲憊不已,認為自己幫不上忙,提醒自己不要再淌這趟渾水。但是身為好友的你,無法完全置之不理。
雖然沒辦法改變他們的行為,但你對他們仍有十足影響力。你的陪伴是重要的支持,因為有這些溫暖,他們才能穩住自己不至於崩潰。
不要放棄關心他們!關心是他們最渴望卻得不到的東西。讓他們知道,需要人陪伴時,你會穩穩地待在旁邊,這樣就足夠了。
至於什麼是最好的決定,他們自己想通了就會知道。
☉情感關鍵字:失落、疏離、低落、無助、委屈、矛盾、羞恥感
☉行動關鍵詞:自我肯定、設定界線、重新審視、自我價值、釋放情緒
(本文摘自《以愛為名的童年俘虜:不要再說都是他們的錯,人生現在開始這樣過》今周刊出版,林靜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