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鍾文音
我的人生自此將文字換算成數字。
這是我的新照護人生,獻給母親。
女兒很多的第一次都給了母親(除了愛情)。
我的出生,我第一次開口說話,我的就學,我第一次畫人像,我的市集流浪,我的逛街經驗,我第一次得獎,我的第一本長篇小說,我的長篇小說首次改編成電視劇,我當看護工......
母親卻只將她少許的第一次給女兒:她第一次搭高鐵的經驗與第一次便利超商喝咖啡(其餘的第一次經驗,她都與她義結金蘭的姊妹伴完成)。
子彈列車滑過耳膜時,母親緊緊攬著我的手。
第一次和母親搭高鐵時,在暈眩的速度中,母親看著倒退的鄉野風光,她忽然跟我說,當年她是用賣三隻豬換成大約是三千六百元之類的北上經費。
買小豬換成大豬,大豬再換成現金,變現成母親最初來到台北打拼的車資與租屋費。
她說,當時妳們都很期待上台北,每天都跑去看小豬長大了沒有。「但真的把豬賣了,妳還哭了呢。」我怎麼不記得這件事?心裡想著小豬的畫面。
之後母親以此基礎在台北打拼生活,也把小孩當小豬養,期待每個小孩都肥肥的。「只有妳養得瘦巴巴」她瞟了我一眼又說,「但你現在要減肥了。」
高鐵的速度飛快,母親覺得暈眩,還是當年的慢車好。
相知四十年的金蘭之交,沒有血緣的姊妹情深
關於母親的豬肉計價方式還不止此。母親有十四姊妹會,翻著母親的餅乾盒,盒內有一個小冊子,是收錄著十三金釵名字的花名冊,橘紅色封皮上燙著金字;「義結金蘭」,內頁是依年齡排序的名字、地址與電話,背面印著字句,寫著「民國六十五年中秋節吳等十四名,以守望相助,以友為親,義結金蘭姊妹相稱,每年正月十二日與八月十二日為聚會之日,聚會處以順序輪流,會金以上肉三斤市價為基,本情感之溝通會必以夫婦相攜為準。」
會金以上肉三斤市價為基,上肉應是上等肉或瘦肉。這樣的計量單位非常有趣,像我這種不買菜的人絕不會知道到底是多少錢。
又以夫婦相攜為準,我以前卻從沒聽父親說過參加過母親的姊妹會,後來父親早早離世後,母親就一個人赴會多年,她曾問我多次要不要去,我都搖頭。大概只有小學時去過一次,因聚會時一直盯著剩菜看,又猛喝汽水,還跟母親偷偷說我們將桌菜包回家吃,母親一直笑說,那也等得大家都不吃了才能拿啊。
多年來,在母親口中都說是「呷會」的姊妹會,終於停下來了。義結金蘭的姊妹們固定在每年的正月十二日聚會,某次突然怎麼找也找不到母親,便知道出事了,可又沒有我們的電話,直到過了舊曆年,才想到可以打電話到哥哥的辦公室。
這群結拜的姊妹,是最先尋來醫院探望母親的人。但因她們來看母親時,母親流著淚,一直用手遮住臉,姊妹們明白,母親不希望被她們看到她於今癱掉失語的樣子,自此她們才沒再來了。
直到又一年過去,當母親拿掉鼻胃管改做胃造口,臉上恢復乾淨面目之後,姊妹伴才又尋來了,幾個姊妹伴來時笑說從前,母親雖無法應答,但看她一直微笑著。沒有血緣的真感情,一路走過四十多年,這讓我很驚訝,覺得這種感情才有重量。
姊妹會,呷會超過四十載,從年輕到老,毫無血緣,相伴至終,依賴的是信任,情誼不變,不因榮枯,不因貴賤,不因對錯,包容與體諒,助貧扶弱,此是當代傳說了。
從文字到數字,計價單位的轉換
母親賣三隻豬的數字,於我如鄉野小說般,但對母親的印尼看護阿蒂來說,養小豬卻是熟悉的。有一回她經過我的書桌,看見我的電腦跳出一個名牌網站的廣告,一個名牌包六萬多,她以為眼花,再次跟我確認,我說沒錯,這還算便宜的名牌。
她開始尖叫說,六萬多元的新台幣等於兩千多萬尼盾,她說可以買三頭牛,一隻牛八百多萬尼盾。
看護阿蒂也不過才三十出頭,她的時間竟可以接上母親的年輕時光。
台灣的當代對於三隻豬的計價單位,自是前所未聞,但我自聽聞母親在高鐵跟我說起,我尚未出生時的往事時,我就一直蘊藏在心裡,彷彿它是聚寶盆,可以滋養往後的日子。
自從母親生病後我的腦子也常自動轉換成計價單位,領到錢時心裡總是盤算著可以換什麼東西給母親。
我的計量單位也在轉換中,自母親生病後,我的腦海接到邀請單位時,馬上在腦海裡將轉得的費用換算成母親可用的物資。
母親賣豬仔換孩子成長,女兒寫字換母親養老
比如說:台積電評審費,能換得母親一張三段式電動床;師大文藝營講師費,換得母親新屋的水槽破裂管線;清大文藝營講師費,換得不銹鋼沐浴水龍頭;東華大學旅行文學文藝營講師費,換得母親的便盆椅;吳濁流文學獎評審費換得母親輪椅上的氣墊;竹塹文學獎評審費換得半張輪椅。
打狗文學獎評審費換得另半張輪椅加氣墊床;金鼎獎評審費換得母親新居所所需的電鍋電扇烤箱熱水壺果汁機;桐花文學獎評審費換母親的原床沐浴組;成大小說課演講換得兩個月母親護墊尿片等清潔用品;原住民文學獎評審費換得負離子與遠紅外線棉被、興大圖書館演講換得母親冬日睡衣組、國際書展評審費換得母親的亞培安素牛奶幾箱……
我的腦中閃過2016年的流動人生,在別人的屋簷下打工,是我唯一的收入,除此我為了生活還幫企業寫稿,不然我鐵定「無豬」可賣。
這些費用都是三隻小豬,只是這些小豬也吞噬了我的文學寫作,為了母親常擱淺手中的寫作,常改用眼睛寫作,或者趁空檔趕緊寫下隻字片語。
我的靈魂開始可以計價,我的文字也開始轉換成數字。
比如兩萬元換一張電動床,一萬元換一張氣墊床,九千元換一張輪椅,三千元換一盒蔓越莓粉,兩千元換電費、一千七百元換益生菌、一千兩百元換一箱亞培牛奶,四百元換一趟皇冠無障礙計程車八里到馬偕、五百元換水費瓦斯、一百元換看護墊一包,九十九元換衛生紙一打……
評審費或稿費換成母親的生活物資券,我的腦子一輩子泰半時光都是裝著文字,從沒如此務實過地裝滿著數字。
當然這只是數字轉換的假想,並非所有的數字都被換算成如此。
我的工作最重要的是擔任跑腿、跑醫院、帶母親門診與協助居家復健,最主要當然是陪伴。無形的付出其實是最難被換算的,因為時間與體力不是數字。
但我仍非常願意用我的「時間」與「體力」來換取照顧母親的承擔責任,誠然我的寫作時間寶貴,但照顧母親的時光更是寶貴。
年輕的母親當年賣了三頭豬北上,三頭豬換成不受飢餓威脅的食糧,換成暫時遮風避雨的小屋。
奇特的計量單位,換算成嬰孩一眠一寸的長大。而我現在用我的手敲出的文字,換成母親一眠一寸的養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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