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聽聞歐洲海關,就屬英國最為刁鑽。但沒想到我準備的那些旁門左道─什麼更改機票回程,還是無痛飯店退訂啦,眼前官員看都沒看,他說聲新年快樂,便大門敞開。
進來後,我只覺得倫敦冬季無情,像一筆欠下銀行的爛帳。他們會凍結你的存款,還會讓你焦慮到缺氧。好不容易熬到跨年隔天,到格林威治公園慢跑,人鬼殊途的,就看見一群喪屍酩酊爛醉地走在街上。
於是我新年過完,便訂好巴士票,學英王亨利四世當年避寒的作法─南下布萊頓。在來之前,朋友和我預告這裡是全球聞名的同性戀之都;但我觀察,這座海濱城鎮對流浪漢而言,更是座最人性的博物館。
理由是你在英國得先有住所,才能找工作,這種條件誰都有可能走投無路。但這裡的流浪漢,不像早年東倫敦被遺忘的多爾斯頓(Dalston)─黑暗幽閉,腐霉遍地,流離失所的人們,倒頭睡在胡同巷弄,忍受身邊傳來妓女的攬客笑聲。
他們特別潮,特別喜歡就地取材築巢。無論將座椅堆疊成樓梯、劇院紅幕拿來掛在廢棄車庫,還是蒐集奶粉鐵罐拼做餐桌─宛如他們在歐洲各地流浪後,選擇要在布萊頓定居,率性拿出口琴或畫筆,訴說一段人生的際遇,日子久了,便成為當地特有的風景。
說來無論從經濟條件,還是心靈狀態,我跟街友其實沒有多大區別。以前我總會冠冕堂皇說身為一個筆者,我蒐集的是靈魂資料庫,如今這個作家凋敝的年代,我不過是個撿破爛─搜遍垃圾堆,就為挖掘出那點價值,就希望有人認真看待。
為了要感受「帶有危機意識入睡」是什麼樣的生活?我把《窮中談吃》和《如何煮狼》當作乾糧,嘗試睡在街頭。這幾日夜晚風颼颼,人來人往腳步雜沓,酒瓶隨性丟在地上;可能因為不用繳房租吧,我內心沒有壓力,因此睡得特別香。
但凡事都有意外,又或者說都有驚喜。那日我僅憑街友相傳的「朝海邊行走20 分鐘,有個黃瓦白牆點心舖子續行數十來步,見岔路彎進小巷」,便擱地盤就定位了。那是兩面高牆的都市荒灘,正當我姿勢喬好舒坦,忽聞一聲:「爸,你在哪裡?」我怎麼可能知道她爸在哪裡,倒頭打算繼續睡。
沒多久,女孩淒聲再次傳來:「爸!你到底在哪裡?」緊接玻璃碎裂聲,聽起來緊靠窗檯,我猶豫要不要報警─擔憂家暴無分國界時有傳聞的,便聽見有人高八度喊:「卡!」我這才回神,原來是在排劇呢。
也許是未知教人緊張刺激,也許是我從小渴望逞英雄,卻沒那膽子,我繞過高牆,兀自敲門。喊卡之人前來應門,著實愣會,待我表明關心,她順水推舟向我介紹,這齣戲5 月將在布萊頓藝術節演出,劇名就叫《Dancingin the Dark》。
她說這些年,藝術劇場普遍鎖定民眾家中,說是方便大家來賞劇,也賞老宅風景。由於能夠大大方方登堂入室,扮演一縷孤魂(他們演起戲來對賓客視若無睹),這種合法偷窺的娛樂性,也增添這項藝術活動的樂趣。
喊卡的人叫做瑪麗,她邀我進屋喝口茶。我一點都不意外這裡能作為劇場,這座愛德華七世時期古宅,紅磚白牆確實迷人,玻璃屋這麼難整理的發明在她家也有;戶外那座寧靜花園,由於孫女同住一屋,還有鞦韆在那晃來盪去。
聽她丈夫羅傑分享整齣戲,唯有一處不對外開放:他的紳士房。我之所以能走進這間房,是因為羅傑在學鋼琴,琴擺在這房裡,我以琴會友到哪都受歡迎。
紳士房也用作書房。羅傑攬卷無數,將琴取名伽拉忒婭,典故來自希臘王子皮格馬利翁,此王一生不近女色,獨獨鍾情自己雕刻的女雕像;就為了這沈睡的小美人,羅傑在她的斜對角,還佈置張玫瑰色沙發。
這日基於禮貌我沒有久留。很奇怪,夜裡回家卻不斷做夢;我夢到一路上不斷跟歐洲人解釋,我們是Taiwan,不是Thailand;夢到我在諾曼第牛糞淹腳目,夢到在香檳農庄燒葡萄枝取暖,夢到丹麥聖誕樹在手裡的觸感,最後我躺在布萊頓海灘,海灘全是鵝卵石,像公園樹蔭下健康步道,躺起來肉體受罪,心底發涼。
隔天醒來一看,拿來當枕頭的背包,掉出兩包我媽藏的烏龍茶─硬得跟什麼一樣,真空的。
再次拜訪瑪麗家,大家都在找:蛋在哪裡?復活節是迎來大地回春的日子。在心懷慈愛的英國人家中,小孩仍扮演療癒天使;具有跟狗玩在一起、刺激爸媽就業動力的作用,必要時,他還是能搞定家庭失和的靈丹妙藥。
這天,羅傑剛從外頭回來。他脫去大衣,走進餐室,幫瑪麗攤開舊時代的桌巾、端來斯波德牌子的青柳磁盤,沃特福德水晶酒杯拿出來擦拭兩下又放回去;瑪麗可能覺得他這動作很無謂(姑且是某種男人特有的瑣碎行為)─皺了眉頭;只是她跟羅傑都是再婚到白頭,她知道有些話,再不愉快都得吞回喉嚨。
接近正午,她把連通花園的門敞開,緊接打開地板暖氣,這充滿矛盾的兩件事兜在一塊,就成了魂不附體的徵兆;她從雜貨間找出張揚的掛飾,張羅那些應景的瓷釉茶杯、十字麵包和復活蛋;兩人忙完,默契恰好地坐在沙發,靜靜等待,無話;再喝口茶,還是無話。他們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這對於兩個過去專門輔導像大廚奧利佛─這類語言障礙孩童的退休老師來說,很不尋常;表達和傾聽可是他們的強項。
過沒多久,瑪麗耐不住又起身走動了,她將兔子玩偶禮盒打開,塞滿細刨花,塞多塞少抓不准個數,她懊惱今天的美感特別失靈。羅傑望向時鐘,看向手錶,他一會兒站,一會兒坐,最後走進一道門,一間臥房試圖佯裝成牆壁的那種門。過沒多久他又走出來:「不然我先來準備沙拉?」
瑪麗用眼神表示同意,凡事總得有個起頭,對吧?這是她和羅傑結婚十多年來,第一次雙方和前任伴侶所生的兒女,要來同桌吃飯。那件事發生在他們剛退休的時候。起初,倆人各自都想掙脫資本奴役的身分,也想擺脫忍受許久的配偶。
說起來一切都還算順利,你年輕時離婚人家會說莽撞,你望七望八這麼做,親友會說你肯定認真想過。何況他們都情有可原,羅傑前妻是個控制狂,瑪麗前夫是頭沙文豬,無論男女,婚姻都有船到橋頭自然觸礁的時候。
但一切難就難在,孩子無辜。它有一種悲傷是婚姻在骨肉長大成人前,便已凋亡;過去與摯愛所擁有的結晶,當愛情消逝成了會呼吸的遺骸。
這些年,瑪麗和羅傑試圖讓孩子理解:一個家庭的完整不在於家中有哪些成員,在於身為父母要教會孩子仇恨,還是愛。 這場復活節大團圓,說白就是成果展,努力這些年,消磨多少恩怨,都為了今日的相見。
眼看時間差不多,瑪麗決定燃起更多蠟燭,藉此表達由衷的溫柔。她登上二樓,確保每扇門都敞開,像對自家人般從無秘密。
當鈴聲響起,羅傑立刻從廚房來到前院。瑪麗則跑去確認一下燉牛肉好了沒有;這道菜說起來簡單又省事,她大可躲在廚房做些繁複菜餚,讓自己無暇去面對殘局;可她邊打開鍋蓋,內心期待有所轉機,無論哪邊的孩子,她都打算視如己出,前緣再續。
幸虧這燉牛好歹也熬了10 年,事情如她祈求的順順當當;此刻大小孩子過起復活節,都是童心未泯,光找彩蛋都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待午餐進行,兒女暢談親子教育,也交流婚姻經營,這種感覺瑪麗前所未有,孩子長大了,對話如此成熟;當年在前段關係掙扎的她,曾經無法給予什麼忠實建議,頂多只能分享摧毀過什麼。
然而,今時與往日不同。她看見自己過去心神不寧的影子,她會在保有尊重的情況下力挽狂瀾,前提是確定孩子沒做什麼道德堪慮的事。
她以自身經驗,半幽默對女婿說:你若想找到像我過去那樣「犧牲自我,成全男人」的傳統女性,這15 年內差不多都要絕跡,如果哪天在路上找到,還請你別忘記過去合照,並把她放進博物館裡。
她發自肺腑,坦誠婚姻長久,仍在於培養共同興趣。過來人都知道,照顧孩子肯定不會是共同興趣,照顧狗才是,烹飪也可以,只是在這年代,會做菜不一定能挽回丈夫,但擁有一台洗碗機,卻能拯救妳的婚姻。
我觀察羅傑夫婦的退休生活,他們的共同興趣,除了每晚固定手牽手散步、每週固定面對面跳舞,還會找一天共同料理燭光晚餐。我問他們如若婚姻都是這般用心經營,哪有走不下去的道理?
瑪麗告訴我,這可能是因為退休後再結婚,會有種婚後才開始談戀愛的感覺。在這個階段,兩個人都經歷過大風大浪,沒有太多情緒,更多的是珍惜。如果想將珍惜提昇到激情,那首先得幸運找到有共同愛好的伴侶、雙方身體狀態都不錯,還有足夠財力過上舒適生活,那麼毫無疑問,退休是第二人生的全新開始,也是每個人重新成為「孩子」的絕佳機會。
只是談到一起做菜這事,我在瑪麗面前,坦言每回看見英國超市猖狂的冷凍食品,都不禁想起烙下我內心陰影的打工經驗。
我當時老闆來自巴克頓,是個會把海綿蛋糕買來,在盒裡劇烈搖晃後,裝在盤裡,聲稱是自己親手做出來的女人。她和丈夫的爭吵互鬥不是一兩年,但她三不五時驚聲尖叫,也時常搞得我頭痛一整天。
那段時間,每個好好的週末早晨,都會因為她陰晴不定的脾氣毀於一旦。更別說她那奇葩黑暗料理,隨手便能將不列顛的牛肉派,烹調成衛生棉夾著肉燥罐頭;鰻魚凍做得像死了六百年的老鼠標本;這些還不是最糟糕的,我們的員工餐是吃不完的土豆泥,同樣的分量她也裝在狗碗裡。
你幾乎可以說她代表英國,跟所有外籍勞工結下樑子。
走出她餐廳的每個人,都會深信英國是片美食荒原,也會堅信在這,若將自己成為託付給廚房的信徒,那四處都可見她這般守著蠟油錢的牧師,她註定離不開自我感覺良好的廚台,且仍會故作虔誠地鋪排一頓英國風味的冷凍彌撒,告解自己不是絲毫沒有優點,至少她曾經用馬鈴薯大開世人的眼界。
面對這種深惡痛絕的成見,我自認是沒救了。可這世上也唯有少數如英國人,會以個體代表全國向他人致歉。瑪麗表達感同身受,請我給她機會做一回主人,讓我成為她衷心喜愛的客人。
但我從這客套連篇的話語,讀出更為真實的短箋:她巴不得想去證明,在這個烹飪行將就木的年代,不列顛飲食正在振翅飛展。
這段日子我們常常見面,她將我當孫女般,親自帶我挖掘當地青銅火雞、無麩質香草肉腸,還有像披著棕色夾克的蘇塞克全牛。這些有機肉舖,無疑是漢娜格拉塞(Hannah Glasse)所代表美德與至善的本源─要知道英國美食在她之前,多為茄科燉菜和捲心菜湯,在她之後才找到雜食性人類的榮光。
不僅如此,她和羅傑不辭辛勞,帶我前往外表老舊,可富有人情味的雜貨店採買。轉眼又帶我見識新生代重掌家業,耗資將老店裝潢得美輪美奐,讓任何人走進去,都會親身見證那股氛圍化成一種名為氣質的香水。
也就在這熙來攘往的街區,北萊恩 (North Laine) 最為瑪麗所津津樂道。那裡林立許多古怪奇趣的商家,我見過風乾松鼠、巨型頭顱蠟燭、海底生物的組織切片,和整間用書本雜誌堆砌出來的咖啡廳。
偏偏就是在這樣的所在,暗藏最美妙的獨立素食店。那些山珍野菜雖賣得貴些,可總有些本地食材出奇不意吸引你的目光,比方外表很像老薑的菊芋、克里曼丁紅橘、多爾切斯特黑蒜頭,還有裹層赫布里群島海藻的羊奶乳酪。
除了這塊像抹茶的乳酪,還有蕁麻口味在這也可以見得,事實上在布萊頓永不嫌多的起司鋪也都能見到,只不過更多在北萊恩,你遇見的是波西米亞氛圍的街道、讓買菜成為一種陶冶的獨立藝廊,以及超乎想像好客的人群。
回頭羅傑還翻開書,直指歷史告訴我,每當殖民一個國家,殖民國不免被當地的美味所俘虜,好比印度便讓不列顛人,愛上又酸又辣的咖哩烤雞。
在過去30 年間,英國人也發揮高明的物流通路,從各方廣納國際特色美食,且逐步發展內陸的飲食風情;舉凡地區特色菜「pie, cake and bun」三大類,好比蘇格蘭羊肉「餡餅」、艾克斯「蛋糕」、巴斯「甜麵包」,早已取代遊客期望的美食─烤牛肉、奶油司康和炸魚薯條。
最近夫婦倆還跟人家趕時髦,網購訂來食譜料理箱,只要人在家中坐,最新鮮的農場食物,以及名廚烹調秘技便送到家門口。這項服務推出之後,顯然讓每個女人都有能力在家剝個洋蔥,都像在輕解羅衫;也讓每個男人都有本事把火轉開,便能興起妳胃裡的乾柴烈火。
不是瑪麗要說,現在哪怕烹飪新手,想要做出一桌好菜也不足以大驚小怪。創新分子料理也好,傳統古風佳餚也罷,如今英國都像是一幅囊括遠東、波斯與大洋洲的飲食地圖,浮現在世人眼前,讓人們的思想─遂而為尋索世間美味,展開靈動的翅膀。
而這些不過都是夫妻之間,百無聊賴之時,最輕而易舉的消遣,卻傳達家庭生活的重要核心:食物的生產和創造。瑪麗私心認為食物連通腸胃,也連結心靈;坐在餐桌旁和家人一起吃飯之所以重要,更在於每個人都值得擁有一份歸屬感。
回過頭來,她和羅傑選擇在60 歲再度成家。家對他們而言意義不同以往,年輕時「家」意味你出生的國家,長大後或許是你成長的村莊,但回顧前程,莫過於深愛之人與你同在,你覺得就算未來日子再長,也能感到充滿活力、保有自我且樂趣無窮的地方。
(本文摘自《那些做自己的女人,和她們的餐桌:她,橫越歐洲大陸找尋自我,走進12個女主人的家,聽她們用生活樣貌說故事,重新找回女生向前走的勇氣》,時報出版,蔡佳妤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