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如此,她還累死累活地供大女兒念完大學,花光了她全部積蓄。小女兒快初中畢業了,王姐狠了狠心,決定出來打工,給小女兒掙大學學費。
村裡人說,女兒都是給別人養的,你這麼做不划算呀。
她不聽,「我不圖娃們以後養我,我只求念書讓她們有個好前途,以後過得比我好。」
每次說到這裡,她都免不了抹幾把眼淚,說自己無能,不能給女兒們更好的條件。
這股不聽勸的「倔勁」,讓王姐有機會走出自己的路。
王姐初中畢業,聽說上學時就是個好學生,奈何家裡太窮,沒法讀下去。二十出頭嫁人,夫家赤貧,唯一看上的是:「人好,而且那會兒他還是個工人。」
離開農村,是她年輕時最大的心願。
嫁過去,不僅沒有聘禮,夫家還背著一屁股債,公公是個鰥夫,丈夫還有未成婚的弟妹。村裡這樣人家的兒子,不打光棍都不尋常。
王姐就這麼嫁了過去,「那幾年的日子,窮得叮噹響」。
後來丈夫在的廠子倒閉,丈夫變回農民,全家沒有別的收入來源,全靠那二十畝地。
王姐那時就成天琢磨,怎麼讓這地多打點糧食多換點錢。
農村裡機械播種已經普遍,省時省力,但比較粗放。王姐帶著全家人力播種,一個種坑裡放兩棵,確保最高的出苗率。
北方土地只種一季,種子播下去,農民就閒了。晉北農村觀念保守,寧肯在家喝稀飯,也不願出去打工掙錢。
於是,成堆的閒老閒少,要麼蹲在牆根兒下嗑瓜子,要麼窩在棋牌室打麻將。
女人們手裡拿點針線活,往大門口一坐,開始東家長西家短。
王姐說,她最看不慣家裡窮得缺吃少穿,還有心思去打麻將的人,她也不愛聊人是非。
她所有的心思,都在琢磨怎麼賺錢,怎麼脫貧。
夏天地裡澆灌,一般人家澆一到兩次,她和老公勤快,盯得緊,一季澆三四次。
秋天收割,同樣二十畝地,她家能賺四萬多,比別人家最多時能多出一萬多塊。
冬天農閒了,王姐就去村裡的理髮店打工,一個月能掙八百。
一天從早忙到晚,賺這麼點,很多人都不稀罕賺這辛苦錢。王姐不嫌少:「年前忙幾個月,能賺三千多,過年的花銷就出來了,孩子們的新衣服也能穿得齊整些。」
王姐還明白一個道理,家裡窮,就更不能多生孩子。生了兩個女兒後,還有指標再生,可她覺得夠了。再多,每個孩子攤到的資源就更少了。
「男女有啥區別,都是自己的娃。」
我聽她說這些,覺得她有難得的理性,還思慮長遠。
不論身處什麼境地,一個人沒有任何條件時,就只能比別人更勤奮,以此獲得最初的成長條件。
靠著每年多賺一點,零敲碎打地省錢攢錢,一年年過去,王姐不僅還清了債,還在婚後第七年時,花盡積蓄,不惜再次舉債,蓋起了自己的大瓦房。
蓋房,是一個莊戶人家窮其一生的追求。不是每個女人都有這樣的志向和魄力,王姐勤勞,還倔,認定的事,絕不妥協。
缺錢,是王姐半生裡最大的陰影,揮之不去。所有的事,她都會在腦子裡自動換算成「能省多少錢」,「能掙多少錢」。
她一直都堅信,只要有錢了,就能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
然而,生活告訴她,磨難從不會如此純粹。
村裡遊手好閒的年輕人打鬥,王姐的父親無辜受連累,在一天出門挑水時,被惡棍在井邊刺死。
常以為只有大人物的人生才波瀾壯闊,可我聽王姐絮叨前塵往事,點滴片段拼拼湊湊,常常聽出波瀾壯闊的感覺。生活的精彩和苦難,何曾特意放過誰?
父親被殺後那兩年,她眼淚都流乾了。農村人迷信,她是念過書的,不信那些。可那兩年,痛苦讓她生出盼望,她倒真希望有鬼,希望見到父親的鬼魂。
她專挑沒有月亮的夜晚,去村後的墳地,對著那濃烈的黑暗說:
「要是真有鬼,那你就出來──」
「我等著鬼出來,等半晚上,啥也沒有,你看,都是迷信。」
王姐變成一個什麼都不信什麼也不在乎的人。這並不是消極的態度,而是獲得了一種精神上的自由。
劉瑜總結過類似的感受──絕望能帶來自由:真正的絕望讓人心平氣和,讓人謙卑,讓人只能返回自己的內心,「命運的歸命運,自己的歸自己」,就是說,它是自由。
出來打工,就是這種自由的驅動。她無視任何人的阻撓,保守的村子裡流傳著她拋夫棄女跟城裡人跑了的種種故事,她充耳不聞,決絕地要為自己的家人謀出個好日子。
在我家一年多,我忙於孩子,把大半個家交給她,日常採買全由她打理。
每天的花費,她都會仔仔細細記在一個小本上,精確到角,每個月結束拿給我,固執地叫我一定要好好看。
我從來不是精打細算的持家高手,過去也常不屑於此,可還是被王姐所掌握的這項技能所震驚。
全家一個月的吃喝,竟然不到五百塊,並且我要母乳,每日吃的看上去並不儉省。
後來發現,王姐持家,絕不會浪費一點食物,她會細細觀察每個人的食量和偏好,每道菜每餐飯都力求剛剛好。
一棵白菜,每天切一小塊炒,常可以吃一周。
因為菜樣多、數量少,餐具逐漸變成了一些小小的碟,淺淺的碗,我笑說一山野農婦,卻做出了日本菜的精緻感。
王姐好學,對新的生活方式,她的態度十分開放。
看我做過一陣烘焙,她便決定要學,回去讓老公和女兒嘗新鮮。
她在電腦上對比各種配方,試做,中意的配方抄在自己的小本本上,做得有模有樣。
打工讓王姐家的收入成倍增長,半年後,她開始大刀闊斧地遙控老公改革生活方式。她用打工掙到的錢,給家裡買了烤箱,臥室貼上壁紙,買了吸塵器。嫌燒爐子煙塵大,她大手筆地撥出一筆「鉅款」,把家裡的取暖設施改成土暖氣──在村裡,她是第一家。
跟老公打電話說:「家裡得有花,地裡那一片片的野花,咱也摘點插在個瓶子裡,好看。」
她放假回家,第一次烤蛋糕,村裡人來圍觀,她端著盤子房前屋後地送。那小小的蛋糕,連同家裡的變化,一掃人們的偏見。王家成了村裡過得「最紅火」的人家。村裡婦女看得羨慕,爭相來託她幫著在外面也找找打工的門路。
改造完生活方式,王姐在精神上的追求也迅速展現出來。
她幹活利索,上午幹完活,下午就沒事做了,又不愛到社區裡跟其他阿姨聊八卦,我就給她選書看。
開始不過是心靈雞湯、故事大王之類,沒想到她很快看完了,還我書時,說:「能不能再挑些,有營養的。」
於是,從馮唐、季羨林,到舒國治、村上春樹,後來不需我推薦,她看完就從滿牆的書架上自己挑選,看得如饑似渴,看完總要跟我討論一番。
有一天,我甚至看到她捧著一本克里希那穆提的《生命之書》……
再有一天,她忽然對我說:「我發現書是個好東西,能讓人變得有見識,有能耐,還能解煩惱。」她臉上有一種對自己特別滿意的神情。
我知道,從那天起,無論她未來的生活境遇是好是壞,她的心都不再容易乾枯,王姐不再是原來的王姐了。
我從來沒把王姐只當保姆看待,每個人來到我們的生命裡,都會帶來啟發。
她讓我看到,一個原本身處人們所說的「底層」的人,縱然負債起家(連白手起家都算不上),還是可以憑藉勤奮、吃苦、勇敢、好學這些最樸素的品質,獲得更好的生活。
王姐說過一句話:「橫豎餓不死,怕個啥?」這句話,真有股巨大的豪氣。
後來我搬來大理,我倆朝夕相處的緣分便盡了。
後來,我聽她說回村了,買了收割機,到鄰近村子裡去幫別人收割賺錢,她還想開個小蛋糕鋪子,賣自己做的蛋糕、奶茶。
偶爾看她發朋友圈──「幹活累了,煮個下午茶」,圖片配上自己烤的馬芬蛋糕,還有她在城裡時學會的現煮奶茶。
她還會文縐縐地感慨:「進城那一年多,我整個人生都不一樣了。」
想擁有更好的生活,除了求好的決心,一靠勤奮,二靠折騰,三靠學習,這是我在王姐身上學到的,它不分階層,適合我們大多數人。
(本文摘自《人生半熟:30歲後,我逐漸明白的一些事》,遠流出版,寬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