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和信乳癌多科整合治療團隊醫師鍾奇峰
「從小我就最疼這個女兒。」40多歲才生這個女兒,加上亡妻臨終前的殷殷託付,聽得出他的不捨。粗黑的手指緊緊扣在一起,眉頭深鎖,叱吒風雲的商場老將,面對無情的病魔,一樣有深深的無奈。
乳房泛紅潰爛才來就診
病人是在4年前罹患了左側的乳癌,起初不以為意,沒有尋求治療,綠豆大小的硬塊長到整個乳房都腫脹疼痛,才勉強來就醫。打開紗布,左乳皮膚泛紅潰爛,靠近些還可聞到淡淡的腐臭味。面對這樣的情形,外科醫師判斷手術不可能切除乾淨,轉介到腫瘤內科。
幾十年前這是難治之症,但近20年來,手術前的化學治療已經可以讓很多病人的腫瘤縮小到可以開刀,而近10年標靶治療的出現更是如虎添翼,更多的病人開完刀後連一顆癌細胞也看不到。
她接受了安排,經過4個多月的化學治療及標靶治療後,如同預期中的發展,腫瘤縮小到幾乎摸不到,原來的臭味不見了,潰爛的傷口也癒合了。
化療、放療、標靶治療又復發
接下來,外科醫師進行了全乳切除,術後病理報告只看到0.6公分大小殘存的腫瘤,拿出來20幾顆淋巴腺也完全看不到癌細胞,反應十分良好。術後為了鞏固治療的成果,又做了6次化療,25次放射線治療,以及整整1年的標靶治療。
只是,原以為抗癌已經成功,沒想到癌細胞還更頑強,就在最後一次標靶治療後的1個月,右乳皮膚開始泛紅,還以為只是一般的濕疹,抹藥膏就好,沒想到面積越來越大,外科醫師做了皮膚的切片,不幸的,癌細胞真的回來了。
在病史報告完,會議室的燈光暗了下來,像播放電影,放射科醫師在大型螢幕上,依序回顧病人所有的影像檢查。
「皮膚上的癌細胞雖然可怕,但是大家看一下這幾張乳房超音波,皮膚尚未呈現水腫的狀況,右乳及右腋下也看不到腫瘤,這和第一次的情形並不一樣。」
「肝臟及肺臟也沒有轉移的現象。」
核醫科的醫師也報告:「正子攝影顯示沒有轉移的現象。」
開了燈,大家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病理科醫師的意見呢?」團隊負責人希望各科醫師都貢獻自己的意見。
HER2陽性癌細胞蔓延轉移
燈光又暗了下來,螢幕上出現一顆顆的細胞。「這些分化不好的細胞就是癌細胞,和上次的癌細胞一樣,也是HER2陽性。」這些都不意外,但重點是…。
「顯微鏡下還可見到,這些癌細胞沿著皮下的微血管及淋巴管蔓延,這種情形很容易到處轉移。」原來這就是皮膚泛紅的原因。
這時外科醫師不慌不忙地拿出手機,手機上有他幫病人拍照的相片,手機輪流傳到大家的手上。
「我仔細檢查過病人,皮膚上發紅的範圍約5公分,我有把握把它切乾淨,麻煩的是這區域靠近身體中央的胸骨,這地方需要補皮,但整形外科醫師評估後,認為可行,也答應要一起手術。」整形外科醫師今天雖然不在,但常是乳癌手術中最重要的隊友。
醫療團隊火爆討論後取得共識
「癌細胞狡猾蔓延的程度,常常可以超過表面肉眼可見,也非先進的儀器如乳房超音波、乳房攝影、電腦斷層、核磁共振、正子攝影所能看見。這種情形真的開得乾淨嗎?」
為了病人好,針鋒相對,直話直說,不怕得罪人,是團隊中常見的火爆場面。雖是火爆,但沒人接話,空氣瞬間凝結為冰。「難道我們甚麼都不做嗎?」反駁的聲音打破了靜默。
你一言我一語,不是要炫耀學識淵博,而是要從不同專科的對話之中,找出最適合病人的治療。
「但做了真的會比較好嗎?」在醫師誓言中就說:最重要的是不要造成病人的傷害,手術會不會只造成傷害,卻於事無補?這個疑問,有人點點頭表示贊同。
「也許手術後可以加上放射線治療來補足手術的不足。」果然,我們最好的救援投手,放射腫瘤科醫師跳出來說話了。「我想我們還是可以盡力做點事。」隨著越來越多專科意見的加入,慢慢地大家好像有點共識了。
憂耽誤治療加緊腳步
「要做全切除還是部分切除呢?」
「在我們那個時代,乳癌幾乎都是做全乳切除,深怕切不乾淨又復發。但是現在放射線治療,化學治療,標靶治療那麼進步,早就證明乳癌的復發與否,不是取決手術範圍的大小,而是其他治療是否成功。如果這個病人的病灶,外科醫師可以開得乾淨,我倒是支持局部切除就好,也可避免太大的傷害。」
「倒是要問腫瘤內科的醫師,這幾年術前化療及標靶治療很成功,這個病人要考慮嗎?」
「因為她剛結束標靶治療就復發,恐怕先給這些藥沒有效果,只是耽誤了治療的時間。」這個問題還算容易回答。
「手術後要給予什麼樣的藥物治療呢?」難題永遠無法迴避。
「也許賀癌寧(Kadcyla)可以幫得上忙。」我嚥一嚥口水,微弱的聲音似乎也沒有太大的把握。
醫界早已發現有些HER2陽性的癌細胞根本不怕賀癌平,所以急需新的藥物加入戰場,賀癌寧結合了單株標靶抗體及化療藥物為一體,具有標靶藥物導彈般的準確性,又有化療強力炸藥般的威力。在三期的臨床試驗中已經證實是對賀癌平無效之後的藥物首選。
「可是要打幾次呢?」
因為之前的臨床試驗治療的是末期轉移的病人,長期治療才能控制疾病。但是對於開完刀的病人,是否有效都尚且不知,更何況是要決定給幾次的治療。且長期治療可能造成經濟上很大的負擔,和較大的副作用,我心裡也沒有答案。
老父砸錢也要救到底
看出我的猶豫,不等我回答,團隊負責人就下了結論:「對於困難的病例,沒有標準可循,永遠有無窮無盡的不確定和疑問,我想我們就盡力吧!倒是治療前,也請社工及個案管理師協助,召開家庭會議,向病人及家屬好好說明。」
向病人及病人的父親報告完我們的結論後,父親點了點頭。「但是藥物自費一次的費用就要20幾萬元,這不是一筆小數目。」
「沒問題的,只要能救我女兒,再多的錢我都不在乎。」
天下父母心,永遠是自己的寶貝女兒。
恐難治癒但仍要往前走
雖然我們知道治好的機會極低,但面對病人及家屬的託付,也只能挑起重擔,勇敢的往前走。
病人接下來接受了手術,手術過程順利,檢體的邊緣都很乾淨。但術中取下右側腋下前哨淋巴結,卻意外化驗出癌細胞。病理科醫師說的沒錯,這些癌細胞絕對不是我們能輕易掌握的。
手術後我們給了她6次的賀癌寧,接下來完成放射線治療。
表面上該做的治療告一段落,對病人來說是畢業典禮,但對醫療團隊來說卻是另外一個未知階段的開始,看不見的敵人是否還在,我們完全沒有把握。但這時候的我們也只能祈禱。
6年過去了,癌魔沒有再來,我們還在繼續祈禱,希望她永遠不會復發。
註:為了顧及病人隱私,部分細節略更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