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收到一個讀者的私訊。
「特特,你說很好很好的朋友之間也會有嫉妒嗎?」
「當然有。」
她有一個要好的閨密,兩個人從小在一個院子裡長大。如今同在一個城市工作,每週末都要碰面,兩個人說好要給對方當伴娘。
閨密最近有兩件喜事,升職和脫單。升職後的她告別了悶熱的格子間,有了屬於自己的獨立辦公室。而有個家境頗好的追求者追了她一年多,終於如願。
在一次聚會結束時,閨密被男朋友的豪華轎車接走後,她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閨密,幾次閨密主動找她,她都藉口有事推託。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能徹夜談心,也能喝酒大醉,我從來不懷疑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但我承認我有點嫉妒她,看她過得好,我應該替她高興,可是我沒有。特特,我很討厭這樣的自己。」
「嫉妒只是一種情緒,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放鬆一點,不要跟自己較勁。」
這個女孩的話,讓我想起兩部小說裡的情節。
一部是《那不勒斯故事四部曲》,講述了兩個女孩艾琳娜和莉拉大半生的友誼和聯繫,更是一座城市的史詩。其中有一個情節,艾琳娜出版第一本書的時候,迴響很熱烈,她興高采烈地跑來和莉拉分享這件事,但是莉拉的反應很冷淡,當然這其中有莉拉內心的創傷。
另一部是《哈利波特:火盃的考驗》,有一段內容描述哈利被人利用,將自己的名字投入火盃中,被迫成了三強爭霸賽的選手。榮恩很生氣,作為朋友,哈利成了自己的對手。哪怕哈利做出了解釋,榮恩還是非常不高興。妙麗看破其中緣由,榮恩其實是在嫉妒。
有人會覺得在好朋友之間,不存在什麼嫉妒。但實際上,完全不是這樣的。人與人之間產生嫉妒並不稀奇,哪怕彼此是朋友。
有嫉妒心並不是什麼壞事,你嫉妒某個人,必然是你在心裡將進行比較,你因為暫時的落後而失落。
嫉妒的另一個意義,是在提醒你:「嘿,你還有機會,應該加快腳步去超越他。」
想想,如果哪天你對身邊人的優秀和進步無動於衷,心裡沒有一絲波瀾,不以此對照自己、審視自己,而是視而不見、無知無覺、麻木冷淡,這比嫉妒那個跟你關係很好的朋友更可怕,不是嗎?
友情的可貴,在於那個人是你選擇的沒有血緣關係的家人,但有愛不代表沒有競爭。
「比較」這件事,是人類社會屬性中必然存在的一面。想想我們從小被跟別人家的小孩比,跟同班同學比,就連兄弟姐妹之間、夫妻之間,同樣逃不開被比較,我們也是透過比較來錨定自己的位置和水準。
比較和競爭從來不是壞事,我們要把握的是它在感情中的濃度。適度的競爭,讓朋友之間有了你追我趕式的快樂。但當競爭超過愛的劑量時,那就成了較勁。
我們要允許,友誼裡不是只有甜,還有競爭和比較。在「我不希望他比我過得好」這種敵對心態的背後,其實是害怕自己不夠好。切記,當愛與競爭面對面時,不要讓競爭占了上風。
—
說說我自己吧。
我在讀書的時候,有過一個很要好的朋友—蘇打。
蘇打在學生會任職時,每年的競選稿都是我幫她寫的。我水壺裡從來不缺熱水,都是她幫我從廚房拎回來的。我第一次遞紙條給男生,並不是給自己喜歡的男生,而是幫她追一個學長。廣播站的考試我忘記帶學生證,是蘇打上氣不接下氣跑回寢室拿給我的。十一長假我沒有回家,是為了留校照顧生病的她。期末的時候,蘇打每天凌晨4點起床,替我去圖書館占位子⋯⋯
雖然如今看來,很多都是低成本的事,但整個大學時期,我們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你問,現在如何?
現在我們是彼此社群好友列表裡不起眼的那一個,互相按讚的次數也少得很。
為什麼如此?
因為兩件事吧。
我和蘇打都有每天寫日記的習慣。晚上熄燈前,我們兩個都會在各自的書桌上寫日記。
「等我老了,我要把日記留給我女兒看。」
「我乾女兒才不稀罕看老太婆的青春故事呢。哈哈!」
「那個學長有沒有約你?」
「有啊,他說明天一起吃晚飯。我心裡七上八下的,你陪我去吧。」
「電燈泡我就不當了,你隨時發訊息給我。」
「學長那麼帥,你喜歡嗎?」
「是欣賞,畢竟優秀的人,人人都喜歡。」
第二天的晚上,室友們都一副準備「吃瓜」的表情,等著蘇打說約會的事。
「學長很細心,我們在排球場坐下的時候,他還拿書本給我墊著,說女孩子不能著涼。」
「一般男生女生見面後,男生如果主動聯繫女生,就說明你們之間還有下文。」
「那我們今晚都不睡,陪你等訊息。」
女生不就是這樣,一個姐妹脫單,整個宿舍都跟著開心,踮起腳盼著沾沾桃花。於是,一整個晚上,宿舍幾個女生都陪著蘇打等學長的下一步。
可惜的是,學長沒有再聯繫蘇打,一個電話或一則訊息都沒有。蘇打因為這件事確實很不開心,最後讓步到能在學校裡偶爾看見學長也是好的。
這件事很快就過去了,大家都沒有放在心上。
大四那年我們經歷了一次搬宿舍。那時候的蘇打,經常因為學生會的事不在宿舍,於是我在打包好自己的東西後,開始幫她打包。收拾書櫃的時候,一疊本子掉了下來。我蹲下來整理,在散開的筆記本裡,看到了我的名字。
我承認,我是不應該打開她日記本的,那是屬於她的隱私。但那時的我真的很好奇,關於我,她記錄了一些什麼?而如今想來,我們的友情恰恰就在我打開日記本的那一刻,結束了。
在那頁寫有我名字的日記裡寫道:我在廣播站競選考試的第一輪就被淘汰了,我不希望萬特特考上廣播站,那樣顯得我太差了。萬特特一定也是喜歡學長的,她就是嘴硬不肯承認,還假惺惺說是「欣賞」。如果我和學長談戀愛,她一定會有挫敗感吧,哈哈。
我以前聽說,人在受到突如其來的打擊時,心臟是會疼的,會喘不過氣,會呼吸困難。我在那一刻,體會到了。
我沒有選擇當面問蘇打日記本的事,比起去質問「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成朋友」,我更怕面對撕破臉的場面。
我把日記本放回原位,在寢室呆坐了一下午。之後的相處,我儘量讓自己看上去若無其事,但當她過來挽我的手臂,幫我整理聽力考試題,帶熱水回宿舍給我時,我都會在心裡發出一百個問號,這些都是假的嗎?如果不是朋友,她幹嘛為我做這些?如果是真正的朋友,為什麼要寫那些話?
畢業聚會上,大家聊起那些幼稚卻在心裡被高高捧起的夢想,對彼此的不捨裡也摻著對未來的嚮往。
「要常聯繫」「以後記得打電話給我」「下次來一定要告訴我」等等這樣的話,如今我才明白,在成年人的世界裡,下次就是星期八,改天就是32號,以後就是13月。
兩年後和蘇打的再次見面,是在另一個同學的婚禮上。
吃飯的時候聽她聊起職場,搶同組人的客戶衝自己的業績,絲毫不覺得自己的做法有任何不妥,反而覺得,如果同事能力更強,是不會被搶走業績的。
我在一旁,聽得後背發涼。
那位被她搶了客戶的同事,是她剛剛到公司時,跟她同組的女孩。即便後來被分到不同部門,也是有交情在的。但在利益面前,這就是她的價值選擇。
不過很快我又覺得她做這件事並不稀奇,因為我想起了那個日記本。或許在她心裡,沒有人是真正的朋友。
總有人說,三觀不合的人成不了朋友。
因為它是關係的基礎,不合的三觀決定了雙方底線的差異,而有一天,這個底線就可能成為傷人的武器。
我們都懂得,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對與錯,世界因為「不同」而變得多彩且具有吸引力,因此每個人都有接受不同生活方式和生存理念的權利。
在這個紛繁複雜的時代,碰到一個三觀相似的人,真的不容易。
三觀接近並不是說你們的想法、觀念、生活節奏要完全一樣,而是一貫嚴肅的你願意聽他胡說八道;他覺得世間險惡,但不反駁你所說的萬物美好;你喜歡口味清淡的日式,但理解他獨愛路邊燒烤的美妙;他不愛喝酒,卻願意陪你小酌兩杯。
三觀不合時,你對身材審美有了變化,於是辦了健身卡,他認為你有錢沒處花;你為了升職而努力學習提升自己,加班熬夜改方案,他卻覺得不如「借人上位」來得快且輕鬆;你存錢旅行,去見沒見過的人,撫摸陌生的建築,他說你不過是從自己住膩的地方,去了別人住膩的地方而已⋯⋯
友情是兩顆心的真誠相待,而非一顆心對另一顆心的碾壓。
不要因為當下你們的關係很好,好到掏心掏肺,就給對方加上厚厚的濾鏡。他怎麼對待其他人,對你也不會是例外,你要清楚這個朋友為人處世的底線在哪裡。
那些最巔峰的關係狀態不可能是常態,友情出現震盪的時候,其實都是靠底線—也就是人品—在為關係托底。
—
寫到這裡的時候,我看了看趴在一旁玩球的狗狗,嘆了口氣。
畢竟我也曾固執地認為,友情大過天且永不衰退。
我們都知道,年少時女孩子們會喜歡拉幫結派。
在吊扇呼呼吹著的整潔教室裡,女孩們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哪怕是如今看來不值一提的小事,比如我送你一個最近校園裡流行的星星髮夾,知道你喜歡借我的課外讀物瀏覽,比如你記得我吃蛋餅不加蔥,喜歡在校門口拍大頭貼等,這些都被我們當作是友情的證明。
我也有過這樣的「姐妹團」,幾個人脾氣相投,笑點一致,口味吻合。大家生活裡90%都是彼此,那時候腦子裡沒有什麼對未來的規劃,每天在一起熱熱鬧鬧也不膩。
高興了就想要昭告天下普天同慶,難過了就瘋狂地更新社交狀態,將自己的傷口毫不掩飾地曝光於眾。那時的我們青澀稚嫩,被情緒牽著鼻子走也不自知,對於撒嬌求安慰求幫助這種事,一點都不覺得不好意思。
恰好,那時候我們的歡喜悲傷也不缺觀眾。無論你是跌倒了,考砸了,還是失戀了,轉個身就會有朋友的「別怕,我們在這兒呢」的安慰。我們天真地以為,這一輩子的眼淚都會有人關注。
現在回想起來,這種關係簡直不可思議。成長環境大不相同的人,怎麼可能那麼要好?
我在後來的人生裡,沒有遇到過這樣的關係。
如今我們同樣會在長夜裡失聲痛哭,但擦一把鼻涕,翻了翻通訊錄還是忍住了,沒有打給任何人。
因為我們明白,世界並不總是溫暖的城堡,我們在這個世界裡鏗鏘前行,總要飽嘗很多的苦澀,除了學會堅強、忍耐,熬過去,似乎也別無他法。
好朋友之間關係是如何變淡的?
我不知道用變淡了來形容對不對,或許時間和距離並不應該背負全部的責任。在時光流轉裡,我們在各自的試卷中寫下了不同的答案。
如今,像我這樣「90初」的人,除了幾位在讀博士學位的同學外,大多數的同學都已經工作至少五年,成家立業,結婚生子。有些在老家公務員體系任職,有些在北上廣漂泊,每個人的生活習慣、社會資源、社交圈層,甚至愛好都迥異起來。
再見面,能聊的也只是在看似氣氛烘托得很好的宴席上,拎出那些共同犯傻的歲月,反覆咀嚼,直至它變得索然無味。
偶爾有人問起「你最近如何啊」,我真的有好多好多話想說。可是從哪裡說起呢?前情提要太冗長,事情又太複雜,沒人會想聽的,於是只剩一句「還好吧,就那樣吧」。
不是我們不願意再敞開內心,是路不同,我硬把你拉到我這邊,你會不自在的。
即便是在自己的戰場裡發生了很多事,但是面對他人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也一個字都不想說。這世間從無感同身受,大家都被生活折磨得遍體鱗傷,讓別人全盤托起你的難過,是件難為人的事。
早就沒有了從前的貪心,想要把誰「綁」在身邊,不可能永遠都是一群人牽著手又笑又鬧。各自都有妖魔鬼怪要對付,各自都有自己要完成的人生任務。能並肩走一段路,已經是奇妙的緣分。
那些現在已經沒怎麼聯繫的人,都曾給過我許許多多個「明亮的時刻」,我始終都記得。如果說有什麼說不出口的祝福,那就是希望我們在彼此看不到的歲月裡,熠熠生輝。
—
我在網路上看見這句話,「活得越來越酷,朋友丟了一路」,心裡很難過。
漂泊的日子,讓我們對世界的信任所剩不多,有時候也會對真理有了假設,也學會質疑愛情,不再相信沒來由的善良。同行的人越來越少,開始學會一個人不動聲色地做完很多事。人到了某一個階段,生活就會開始對你做減法,削減你對夢想的熱情,拿走你的一些朋友。
你的通訊錄裡,有多少位好友?
你的社群裡,還有多少朋友?
在這個網路發達,每個人的社群好友都有幾百個甚至幾千個人的時代,我們常常面臨的現狀卻是:生死之交遍布天南地北,同城找不到人約酒吃飯。
現代社會交友成本很高。每一個進入社會的人都會有這種感受:想要交到真心朋友,實在是太難了。而且隨著年紀的增長,就越難交朋友。
小的時候我們太簡單了,只要有一個共同的興趣愛好,哪怕是共同討厭一個人,都可以成為朋友。任何「點」都很低,興奮點、淚點、笑點等都是如此。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們就變了,變得複雜,變得多疑,變得難以靠近。
再也沒有我看你順眼,我們就能成為朋友的簡單。我們要考慮的因素漸漸多了起來,家庭背景、文化程度、經濟能力、人格魅力等,都能成為成年人交友的標準之一。
人長大了,心思也長大了,也就變得現實起來。就連交友都會變得世故,並且,我們試圖在尋找那些與自己人格、興趣愛好和生活目標最接近的人成為朋友。
我們不再害怕與誰分道揚鑣,因為對方也是如此。
交友成本變高,直接導致傾聽和安慰的成本也在變高。
你想不想說,是個人問題。對方想不想聽,也是個人問題。即便是發出的訊號有所回應,也可能只是一些不鹹不淡的安慰,於是慢慢地我們就學會了閉嘴。
有人懂你言外之意,有人懂你欲言又止的幻想很難再有了。難以吐露自己的真心,是讓當代成年人交不到朋友的主要原因。
—
我還算幸運,在工作後交到過一個好朋友。是的,一個朋友,已經是很幸運了。
我們兩個是在一次音樂節上認識的。二手玫瑰在台上唱著《如你所願》,這女孩一興奮,把螢光棒甩在我頭上。我光顧著搖頭,根本沒空看是誰幹的,她卻從後面擠過來。
「對不起啊!」
「沒事。」
本以為萍水相逢,誰也不會記得誰。沒想到,在音樂節結束後,我和她乘坐同一輛大巴士回酒店,聊了幾句才知道,她也是坐當天晚上的夜車回瀋陽。
後來我們一直保持著聯繫,慢慢感覺和對方的性格、想法、生活態度等都很合得來。大概是互相在工作和利益上沒有交集吧,相處起來有種難得的輕鬆。
我們會分享生活中的大小瑣事,聊自己的情感故事,毫不遮掩地顯露出細膩的少女心思。見面的時候會一起拍美美的照片,精心給對方準備節日禮物,更不會錯過彼此生日。
所有種種,就和讀書時閨密相處一樣,而且比那時更多了一份成熟拿捏的分寸感。她不說的事,我從不問;我不聊的話題,她不會再提第二次。這種關係也並沒有那麼純粹,它建立的前提是我們彼此尊重。
成年人的友情不可能回到年少時那樣單純無憂的狀態,它勢必是複雜且脆弱的,而我們唯一可以為對方做的,就是保有為對方考慮的真心,以及盡力保全的努力。
步入社會後你會發現,只有自己才是最可靠和可以掌握的。認識的人越來越多,你可以從他們中間選擇那些與自己適配、願意共同尊重規則的人成為朋友。
如今,我倒是覺得,最好的友誼不一定非要聯繫頻繁、形影不離。
每個人都需要自己的暗室,都有別人不可入侵的部分。剝離了陪吃陪喝陪聊八卦,還有一些不以利益為目的的真誠關心,不必再透過交換祕密換取信任,這對於成年人來說,就已經很難得了,要珍惜。
幾年前一個普通的下班尖峰,
那天的雲朵格外厚,像是一勺隨時要流下來的淡奶油。
綠燈亮起,背著Piglet書包的爺爺和他的大狗狗在斑馬線上跑了起來,
嘴裡還叨念著:「再過一個路口,我們就到家了。」
相冊裡的照片幾經輪轉替換,唯獨這張,治癒了我很多年。
(本文摘自《這世界很好,但你也不差》,幸福文化出版,萬特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