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門踏出辦公室覓食時，同僚刻意怪腔怪調，意有所指地對著我說。她所指的是我下屬。一褱而論，我也已經是離「年輕人」這稱呼很遠的老叩叩了。
在我的同溫層，類似言論並不少見，看法就是一代不如一代，大學太好考了，素質大不如我們當時。
以前我們年輕的時候，都是如何刻苦耐勞，咬牙才有今天。現在進來的員工個個不怎麼能吃苦，罵幾句都不行，動輒領完年終就辭職，害得下面流動率高等等等。
但我希望能分享一下，我自己在業界看到的真實現況。
我在一家上市公司工作，位於某園區內，規模不算小了。連同前面提到的那女孩，底下七、八年級生共有五個，全部都有碩士學歷，並且清一色知名大學畢業，其一個還是美國ＵＣＬＡ回來的。
面試場景至今歷歷在目，我訝異地問ＵＣＬＡ同學，為什麼要來啊？坦白講，我們給的這薪水，無異於是拿香蕉請獅子。就留美國，或去對岸、去新加坡應該都是會被以高薪搶著要啊！
「沒辦法。」他愣了愣，苦笑著對我說「爸媽，女友都在這，我放不下他們，還是想回來。這已經是我能找到待遇前幾好的了……」
明明全是佼佼者，他們每一個，卻似是都活得很累。
我們公司在台北東邊，我調查過，年輕員工若非本身台北人，有家能住，幾乎全住新北，甚至更遠。包括基隆、淡水，還有桃園龜山，天天花一、兩小時以上通勤。
「怎麼沒有想住離公司近一點？」得知後，我曾好奇問過這白目問題。
知道實情後，真的頗想掐死自己，確實何不食肉糜了。現在這種房價別說年輕人，我都要將積蓄梭哈才有辦法，我們當年可輕鬆太多了。如今物價高漲，這種負擔我才不敢養老婆、生兩個孩子。
然而，這也意味著，他們很多人，都必須早上五、六點貪黑起早，匆匆出門，在捷運人潮中擠，在馬路車陣中塞，好不容易才有辦法準時九點前到。
九點前來園區晃一圈就知道，路上一身體面，提包狂奔的，從來不是罕有景況。
所以打那之後，只要非必要，剛開始上班第一小時，我都會避免找他們。讓大家還有空檔能快速吃個早餐，或補個妝，或喝杯咖啡，起碼坐位置上稍喘息一下都好。
接著中午，雖然規定上有從十二點到一點多的休息時間。但現實是：僅有偶爾，事不多的時候有辦法休滿。真正忙起來，經常是眼見午休要結束了，趕緊拿出便當扒兩口飯，就得繼續埋頭忙。
下班時間亦同，能準時走人是非常稀有的，六點走是謝天謝地，七、八點是常態，晚上九點、十點離開也並不算罕見。完全可想而知，若還要花一至兩小時到家，那也將近是半夜了。洗個澡，坐一下，到底還有多少時間能留給自己？
隔天一早又要重複相同循環欸，別說年輕人喜歡熬夜，是我，也鐵定熬啊！
拜託，一天又沒了，屬於我自己的就這點時間，任誰都會想要能喘口氣就喘口氣吧？
不想要這麼快，又讓生命中的一天消逝，起碼，能抓住一些光陰燃燒後的灰燼都好呀！
不可否認的，我那年代是很苦，童年是貨真價實的窮，年輕一代大概完全無法想像，拿美援麵粉袋當內褲穿的日子。但我那年代，是有希望的苦。只要你肯拚，任誰都可以有一個家，哪怕台北房子，對於普通人而言，都並非高不可攀。
林強《向前走》唱的正是當年年輕人出社會的寫照，肯吃苦、肯拚，誰都有機會人生翻身，衣錦還鄉。舉我自己為例，交大畢業後，十年不到就將現在房貸還清了，薪水年年快速調升，銀行定存利息都有十幾%。
重點是，老闆畫的餅，還真的會給。因為缺工啊，你不真的給升職加薪，我幹嘛還待著？還不跳去別間。就別說公務員了，那時是大多人認為薪水太低，不想去的。
如果能拿一模一樣的條件，去給現在年輕人，我真心認為不會有誰不肯拚，想讓生活變好的人性哪有變過？人都是需要希望活下去的。我們這群老人也只不過是位在風口上，佔盡了時代紅利，到底哪來的資格去高高在上批判新一代？
況且，現代年輕人不拚嗎？
沒有吧。
能讀到好大學，哪家小孩不是寒窗十年，熬出來的？而且一代肯定只有比一代更難，因為教育資源多了，考試活脫脫成了家庭與家庭間的戰爭。我就有認識不惜砸三千萬入主大安區老舊公寓，只為給孩子好學區的。然後呢？人生打拼十幾二十年，就為這點待遇，就過這種日子？年輕人做錯什麼，錯在晚生了這幾十年？都已經這麼難了，還要嘲笑？自己沒有兒子、女兒嗎？
換個立場為年輕下屬想一下這麼難嗎？
最讓我感到諷刺的是，說這些批評的同事自己也是女性。因為女性身分，曾吃盡苦頭──大公司對性別的隱形天花板，現代都仍普遍存在，就不要說以前了，同工不同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老闆都認為女性一結婚就會以家庭為重，何必花太多資源栽培？她也是靠實力，歷經磨難，好不容易才熬到有今天﹔卻又是反過來，擁抱了那些曾迫害她的價值，也成了迫害者之一。
說白了，無異是曾受婆婆虐待的苦媳婦熬成婆，自己卻也成了虐待媳婦婆婆的職場版。
因老婆的關係，前陣子我被拖著去看了部電影，叫《82 年生的金智英》誠實說，原本預期是很無聊的韓國電影，大概不外乎就情情愛愛來，情情愛愛去。
但意外地，過程中，給我很大震撼──特別是在女主角忙了好久，已經筋疲力盡，僅是想坐下來，像個普通人一樣，好好喝一杯咖啡，結果就被嘲弄為不事生產，只會靠老公的「媽蟲」時候。
我們會為女主角感到憤慨，現實是不是也在做一樣的事情？你只看到人家弄頭髮，有看到她多久才弄一次？
追求享受所以呢？
日子就已經這麼苦了。想至少讓自己看起來好看些、體面些，也過得快樂些，到底何錯之有？
特別是受批評的那下屬，我認識的啊！非常認真又細心的年輕人，喝杯好點咖啡就要這樣被說，到底憑什麼？
會出來寫這些分享，是想替我們這代許多仍有怪異觀念的老人們，向年輕人道歉。
我們這代很多人啊，根本不理解新一代的累，我們理解的，就是早出晚歸，揮汗如雨，身體上的累。然而，現實裡新一代面臨真正的累，卻是一種茫然，看不到未來的心累。
永遠無止盡加班，尊嚴永遠得受踐踏。薪水永遠追不上房價，扣掉租金後也存不到什麼錢。好似被關在鋼筋水泥，空有漂亮外觀玻璃帷幕內的倉鼠，反覆跑著滾輪，明明已經拼死在踩了，仍舊沒有半點移動。曾幾何時，便在這一望到底的日子中，漸漸對明天喪失了期盼，宛如身處蒼海茫茫，也已經不曉得何時能走出困局？
每個世代，不同性別、不同文化、不同人，本來就會有不同價值觀。又何苦彼此為難，強要把自己的加到他人身上？
如果看完這些，你還是不能理解，還是覺得有人把錢花在出國、衣服、包包、化妝品，不管男女想花在何處上，就是一種浪費，不應該。
沒關係，就容我最後說一句就好：
她花她的錢
到底干你屁事？
(本文摘自《願你去發光，而不僅是被照亮》，樂擎出版，溦曦有限公司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