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拍攝《無邊》走在南極的大陸上,跟自己相處的時間,幾乎是如常生活裡的100倍,「從小,沒有人跟我們說怎麼獨處,長大後到了南極,卻要每分每秒跟自己對話。」路途中不斷回望,生命中有沒有做過什麼害怕的事,在當中感受過什麼樣的獲得,並且如何讓自己成長,影響自己後來的人生。
楊力州回憶,人生每個階段都有各種讓你感到害怕的事,其實這是一種人生突破,不再一如既往、平淡無味地生活。像自己小時候是服從權威的人,老師、醫師、父母的話如同聖旨,就算有自己的想法,仍只服從,沒有二心。直到進入生命不同階段,才覺察人生可以有不一樣的選擇。「當人生處於停滯,最大的改變往往會是自己,能選擇去做陌生害怕的事,突破出新的自己。」
24歲成為復興美工美術老師後,他是父親引以為榮、代父圓畫家夢的好兒子,然而卻在任職兩年後決心離職,拋去他人期待去冒險、找回初衷。「當生活被複製就不再叫生活,創作被複製也不再叫做創作。」
他坦言,當時決定離職非常恐慌,但知道再教下去只剩乏味,即便每個月收入7-8萬元,能買房穩定生活,心卻也活成了死灰,「我很喜歡電影,即便要面對眾人疑惑,(但)如果再不去嘗試,就從此不敢去冒險。」20多年過去,恐懼反倒成為滋養創作的養分,楊力洲2006年以《奇蹟的夏天》獲金馬獎最佳紀錄片,也是台灣紀錄片史上最多作品登上院線的導演。
對他來說,生命就是不斷感受召喚,選擇完成不一樣的害怕的事,承接未知的恐慌,在平靜無波、懷疑人生意義的生活中,行走出對自我的確定感,而這也是南極探險拍攝出的紀錄片《無邊》想要傳達的意念。事實上,楊力州熱愛各種形式上的「邊陲」,他認為許多事物不一定要直走核心,有時在人事物的邊緣反而能洞察得更透徹,才能持守柔軟與對人世間的同理。
如同《無邊》頻繁出現的「月球」畫面,晦暗的那一面若非直上太空,否則永遠看不見。但看不到的不代表不存在,「還記得小時候母親帶我跟弟弟到夜市,任由我們花費,但這樣慷慨的背後,潛藏家庭面臨崩解的旋律。」
楊力州說,母親罹患憂鬱症且曾嘗試自殺,自己除受高血壓所苦,同樣也憂鬱症上身。在前進南極的路上,他回望人生、細微成長,甚至是一些恐慌過往,都在此刻一一清晰重現,彷彿內心裡的回聲不斷在耳邊呢喃。
或許正是如此,他這次在《無邊》中期盼讓聲音扮演獨立角色,一如每個人的內心都值得被看見、呵護,「把聲音跟畫面抽離開來,於我而言是很大的跨步,原本擔憂觀眾能不能理解,但心中的聲音提醒我,應著重於表達出心靈上真正的念想。」
過去,楊力州對作品有很大的執念,不能接受任何一部作品失手,對被攝者也有莫名的責任感。2006年他以花蓮美崙國中一群原住民孩子們追逐足球夢為主題,拍成紀錄片《奇蹟的夏天》,僅管時隔多年,他仍記得台北首映會結束回花蓮遊覽車上,因道別時間緊湊,只簡短對這群孩子說一句話,「如果要贏得他人尊重,一定要繼續踢足球!」
但看著遊覽車遠去,楊力州卻覺得自己像騙了他們,只是那一刻除了這句話,再也不知道能鼓勵他們什麼。「有一位足球少年曾說十年後自己會在監獄,透過教練口述才知道,他爸爸叔叔都在監獄裡,所以認為自己也會走上同一條道路。」每每忙碌過後的午夜夢迴,這群足球少年就會再次湧上楊力州心頭。
問他倘若能回到那一天,會想跟這群足球少年說什麼?楊力州回應,「我一定會講一樣的話,但會講得更完整、更多的但書。」會再多鼓勵他們,如果沒法繼續踢足球,也能從中學習態度,應用到未來所處領域中,成為很棒的超商店長、優秀老師。
「生命體悟夠了,會更完整洞察人生,說出來的語言也更有力量。」楊力州補充,「生命不只轉彎,也有很多岔路,只要勇於去面對生命中的各種害怕。」
他慶幸,那位覺得監獄等於人生的孩子,最後沒有在監獄,而是成為國小足球社教練,當初給予他們的鼓勵,回頭看也有了意義:「當生命有選擇,就會活得很穩健,能去證明自己處的環境能超越基因束縛。」
人生應當活得廣闊無邊際,才能真正體會活著的意義,如同紀錄片《無邊》想傳達的,去做害怕的事,就能突破生命的限制,找到人生美好新風景。訪談最後,楊力州希望當年的足球少年來看《無邊》,一同體悟原來鼓勵自己去做害怕的事,不只突破自己,也會讓他人對於人生的遭遇,不再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