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我被安排到East Ann Arbor社區健康中心的高齡醫學門診參訪。這個門診名為Turner Geriatric Clinic,是一個非常大的診區,總共有十幾間診間,每天早上和下午都有好幾位專科醫師診治病人。
這邊不只是看一般老年醫學科,而是他們把科別分得很細:高齡醫學初級照顧、高齡失智、高齡動作門診、高齡精神、高齡代謝、高齡風濕免疫、高齡腎臟……,看診醫師幾乎大部分都是世界知名的教授。
當天我有幸進到診間,看Paulson教授如何診治一位新診斷的失智病人。病人是一位七十八歲女性,有嚴重的健忘症狀,甚至出現了視幻覺以及行動困難的問題。隨著婦人來的是她的中年兒子,和媳婦一起負責照顧媽媽。他其實是一個大塊頭,但是整個人在椅子上的姿勢是向內縮的,看起來小了一號。他皺著眉頭,神情顯得很苦惱。
Paulson教授很快做出了路易氏體失智症的診斷,並給出接下來應該要做什麼檢查的建議。讓我意外的是,看診結束之前,教授看著病人兒子,問他:「你還好嗎?有沒有需要幫忙的?」
兒子眼淚馬上掉下來,說:「很辛苦,我要上班,太太在家工作,所以可以照顧媽媽,但太太偶爾也要進辦公室,這時就不知道怎麼辦?」
診間氣氛令人難過。但令我意外的第二件事,是Paulson教授馬上說:「我請社工師來跟你談談,好嗎?」
依照我在臺灣的經驗,我本來以為他要另外約時間讓他們談,沒想到他立刻衝出診間,一分鐘後,和社工師一起走進來。社工師是一位年輕女性,她仔細聽了病人兒子的描述,露出了同理的表情。她很快介紹了美國醫療保險擁有的居家照顧服務,包含照服員、物理治療師和職能治療師等等,兒子瞬間看起來安心不少,深鎖的眉頭也舒展開了。
看診結束後,我跟那位社工師Marie聊天,原本以為她是負責全部診區的社工師,但她說不是。「我是專門負責高齡失智的社工師,另外我們還有一位高齡精神科的社工師,以及四位負責一般高齡初級照顧的社工師。在這邊所有的新病人,都會先由社工師負責做心理社會的評估和周全性老年評估,之後再交由醫師看診,讓醫師對於病患整體狀況更有概念。」
我嚇一跳,問她:「所以總共有六位社工師?也太幸福了!是美國都這麼做,還是只有你們這樣做?」
她說:「我想每家醫療機構的狀況不太一樣,不過我們確實很幸福,因為我們很早就認知,社工師在高齡與長期照顧的重要性。」
是啊,社工師在高齡與長期照顧的重要性,我思索著。這讓我回想起之前和長泰老學堂廖志峰主任的對話,他正是一位社工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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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主任在一九九六年就進到同仁仁愛之家工作。社工師在長照機構主要負責的工作,是做新進個案的接案與評估。這些機構裡面的長者有情緒問題時,社工要去做一些疏導,和家屬溝通,這是最基本的部分。針對弱勢族群,社工師要去找到資源,彌補本身在長照機構不足的部分,這是社工在長照機構扮演的角色。
廖主任那時候就看到很多的問題,因為老人家會用不同的方式訴說。例如,長輩說他想上廁所,護理人員或照服員就會說:「沒關係,那個爺爺奶奶他有包上尿布,直接上就好。」這其實就非常不自立支援。
另一個常見的是約束問題,尤其是遇到新進的個案。有些長輩剛進來機構,會因為對環境不熟悉而尿失禁,不見得是他本身排泄功能不好,而是他找不到廁所。但是,工作人員的做法通常都很簡單,如果老人家尿在褲子上了,就把他帶到洗手間去換褲子,換完之後就約束起來,因為怕他走動的時候又失禁。
那個時候,長輩常常跟廖主任說:「能不能幫我解開。」主任就會去問護理人員,能不能解約束?
「那你解開來,等一下他萬一跌倒還是又尿褲子,你負責嗎?」護理師總是這麼回他。
廖主任那時候很沮喪,覺得自己沒能幫上忙。他很想要離職,但是離開了又覺得對不起那些長輩,於是他常常在跟護理人員吵架,也會去跟她們做很多的溝通,但是護理師總覺得不可行。後來廖主任才明白,護理的養成是以治療為基礎,很多概念會以治療的觀點去思考,跟社工師從照顧的觀點不同。
早期的服務模式,都是這樣。廖主任想,這樣子真的好嗎?老人家被約束了,會產生一連串的情緒反應,從苦苦哀求請工作人員解開,到後來憤怒的開罵,到最後非常沮喪不說話了。有一次,一個阿公跟廖主任說:「我住在這裡,不如乾脆早早去死好了,一點都不自由。」那個時候,真的很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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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性社工在機構裡還有一個角色,長者不吃飯,照服員就會打電話來,請廖主任去護理站幫忙。因為這長者已經好幾餐不吃飯了,要插鼻胃管,她們怕抓不住,就找男生去制約。
這時,廖主任會用力抓住長輩的臂膀,讓醫護人員插上鼻胃管,再灌牛奶。有很多次,灌完牛奶之後,若長輩情緒不穩定,手一放開,他就把鼻胃管又拔了,所以照服員一定會告訴廖主任:「等一下先抓好,我先把他約束起來,不然的話,每次都要插來插去。」但大家都沒想到,被插上鼻胃管是多麼不舒服的一件事情。
二○一二年,林金立執行長來到同仁仁愛之家,推動自立支援。一開始廖主任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事情,因為第一批被派到日本去學習的不是他。但是林執行長從日本回來後,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把全部的員工都約束包尿布,廖主任才發現,天啊,這真的就像當初許多長輩說的,超級不舒服。
那天留下的印象,廖主任至今仍銘刻在心。一早他包著尿布到辦公室上班,才發現走路也不對,坐著也不對;排泄物留在褲子裡面,站也不是,坐著也不是。他整個早上坐立難安。這時他才體會到,為什麼這些長者失禁之後,告訴照顧者「我大便下去了,幫我換」、「我尿尿了,你幫我換」,但總是得到「等一下,等一下」的回應。這個真的不能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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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半年之後,輪到廖主任去日本學習。
他一去到日本機構,就被綁了八個小時。一整個早上被約束在輪椅上,對方還把他的手弄成攣縮的樣子。當下,廖主任只想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在輪椅上扭來扭去。他這才發現,原來之前他們做事的方式錯了。
以前看到有些長輩在輪椅上姿勢很奇怪,廖主任都會想要把它擺正過來。他到了日本才知道,那是長輩找到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讓自己可以安適地坐在輪椅上,但那姿勢都會很奇怪。真正自己親身體會,他才明白為什麼長者會有這種姿勢,因為被約束的時候真的非常不舒服。
中午休息之後,下午廖主任換成被臥床約束,躺在床上就要包尿布了。整天下來,被約束好幾個小時,人生跑馬燈在他的腦中浮現出來。他當時心裡想說:「我到底做了什麼事情,要接受這樣一個懲罰?」
他這才理解到,為什麼長者會跟他說:「我沒有做錯事情,為什麼要被人綁在這個地方?」後來廖主任就更願意推動解除約束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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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剛開始推動自立支援理念的時候,儘管廖主任很支持,但是他下面的人都很抗拒。此時,他已經不是單位的社工師,是主任了。在會議桌上,林執行長一聲令下,就要做到零約束。
執行長講完之後,當下沒有人敢反對,但會後全部都跑來找廖主任,跟他說:「主任,這不可能的事情啊,不約束怎麼去做到照顧?」
廖主任大概知道執行長的脾氣,他說:「很多事情我們先去做,做了再說有哪些問題,執行長比較能接受啦。」
當時,廖主任跟護理長說,把有約束的名單先給他,一個一個來討論看看,這些個案為什麼被約束,怎麼把約束帶解除掉。
護理長第一次呈上來就給廖主任一個數字:五十六人。廖主任說:「我不要數字,數字不代表任何意義,請妳做個名冊給我,有名字、有約束的部位和原因,我們才能去探討說這些長者為什麼被約束起來。」
結果三天之後,送上來的名單只剩下十六個。廖主任就問護理長,之前不是說有五十幾個,為什麼現在只剩不到三分之一?
原來是在列名冊的過程中,護理長發現到,有很多個案基本上都不需要約束,都是因為預期心理——擔心他們跌倒,擔心他們失禁——被約束起來的。其實研究文獻也提到,百分之七十五被約束的個案,都是因為預期心理被約束起來的。
剩下這十幾個長輩,照顧團隊每天在現場討論怎麼做,怎麼去把一個個被約束的個案,慢慢從減約束做到零約束。歷經很長的時間,才把他們的約束帶都拿掉。
燒約束帶那一天,也讓廖主任印象十分深刻。
他那天在中正大學修高齡教育所的課程,突然被召回。他趕回來的時候,看到外面一堆約束帶放在那邊,琳瑯滿目,連非制式的約束帶都有。結果沒想到,執行長真的一把火就把這些約束帶都燒掉了。廖主任說,他當下只有一個想法:「太好了!我看你們以後拿什麼出來綁(笑)。」
在推動零約束的過程中,其實廖主任跟執行長有一個共通的做法:他們都曾經偷偷的在夜半時分去看長者有沒有被約束。結果他們總是會發現,長者在晚上又被偷偷約束起來。所以看到這些約束帶被燒掉,其實廖主任很開心,這表示從此再也不會有約束帶出現在同仁仁愛之家,大家必須要去思考如何做好真正的照顧。
因為不約束的時候,團隊才會發現每個個案的照顧模式是不一樣的,而不是全部千篇一律通通綁在床上、輪椅上,就以為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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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推動自立支援照顧,最令廖主任感動的故事,是他去輔導一家在彰化花壇的長照機構,那邊主任跟他提到的一個被約束的趙爺爺。趙爺爺之前有三管:鼻胃管、導尿管、氣切管都有,所以一直是躺在床上被約束起來,但是經過他們團隊主動討論,改變照顧方式後,氣切管、鼻胃管和導尿管都陸續拿掉了,但是爺爺還是被約束起來,因為他會一直抓皮膚,一直抓一直抓,常常把皮膚抓破感染。
這時,廖主任和彰化團隊一起討論,是不是乳液不夠滋潤?但團隊說已經有換過很多種乳液了,甚至橄欖油、麻油等,他們都一一試過,但爺爺還是繼續抓。他們也確認了抽血生化值一切正常、水分也夠、沒有皮膚過敏的問題。後來他們開始思考,是不是床單、被套、枕頭套清潔更換的問題?但也都不是。廖主任發現這是一個很難照顧的個案,但還是很想要把爺爺的約束移除。
有一天,機構的主任打電話給廖主任說:「找到問題了!」原來是家屬給趙爺爺準備的高級沐浴乳不對,洗起來太乾了。後來照服員換用天然手工皂幫趙爺爺洗澡,皮膚變滋潤後,他就不再抓了。於是,工作人員很開心地把趙爺爺的約束帶解除掉,結果沒想到,解除約束後一個禮拜,趙爺爺就過世了。
整個單位的工作人員都非常沮喪,好不容易找到方法,可以把長輩的約束帶解除,為什麼爺爺就過世了?
機構的主任非常偉大,她跟同仁說:「趙爺爺或許在等尊嚴離開的一天,因為他的管路幾乎都沒有了,但是還被這條約束帶綁著,他一定希望可以安詳的走。」所以,在解除約束帶七天之後,趙爺爺就真的安詳的在睡夢中,帶著微笑離開這個人世間。
這個個案給廖主任的印象非常深刻,大家齊心協力,讓趙爺爺的生命最後是依照他想要的方式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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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廖主任輔導的機構已經超過三○○家了。他說,他覺得臺灣的機構接受導入自立支援最關鍵的部分,還是在於主管的態度。
有時候,廖主任進到機構的第一時間,就會知道這個機構能不能輔導。如果那個氣氛就是不對,讓他有一種「這家機構你不用來了」的感覺,他就會覺得做不下去。到後來他才發現,主管的觀念在背後決定一切。
很多主管不願意承擔推動改變後帶來的責任,把這個責任全都推給第一線的工作人員,改變就很難成功。因為會造成工作人員乾脆什麼事都不做,反而不會有事情。廖主任說:「推動改變的時候,一定會有和之前的穩定不同的風險在,這些風險我們不能要求第一線的工作人員去背負,而是應該大家共同承擔。」
後來廖主任也發現,其實只要主管有一點點觀念的改變,就可以去帶動工作人員的改變。
此外,另一個讓他印象深刻的經驗,是有一次他們在南部開辦自立支援照顧計畫擬定的課程,希望所有長照機構一起來推動。當天他說得口沫橫飛,對自己的表現非常滿意,希望自立支援可以在當地落地生根。沒想到中場休息時,一個機構的負責人從旁邊走過去,對著廖主任罵三字經,跟他說:「你這個是不可能執行的事情啦,幹。」
他沒有沮喪,反而思考,如果大家不想改變,以後接受這種服務的,都是我們這些即將要成為長輩的世代。
不料,事隔一個月之後,縣政府就安排廖主任到這個機構去輔導。出發前他有點忐忑不安,但是去到那裡後,才發現那個罵他的人其實不是管理者,而是他的家人在做管理的工作。
廖主任和當地團隊透過不斷的溝通,從個案的照顧方式到生活方面,一一檢視還能不能改變。後來他們開始覺得,其實這些都有機會去做。
直到現在,這個機構在當地變得非常有名,大門都不關,也沒有為長者安排課程,唱歌的時間還可以拿啤酒來喝,長輩的日常生活是自由自在的。他們跟社區也保持了很好的關係,所以長者走出去也不怕走失。
「其實我們要的就是這樣子。」廖主任滿意地說。
也就是,希望自立支援有更多人了解,靠大眾輿論的壓力,去推動這些長照機構的負責人,讓他們覺得這件事情是重要的。
「如果我們這個世代不去改變,以後等我們這一輩老了,接受這樣的服務的,還是我們自己。講難聽就是現世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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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社工在長照體系生存,有時並不容易。很多年輕社工都有同樣的困境。但是廖主任認為,社工的角色應該要更多元化,去吸收不同的專業知識,不要太過於本位主義,也不要只是站在社工的角度跟立場去做事。
以廖主任多年來的觀察和經驗,其實社工師在長照機構做的都不是治療,多是生活照顧面,而生活是學不完的。
「很多事情我們自己要放下身段去學。」他語氣懇切的說。
近期,我們也常在新聞中看到一些關於社工悲歌的報導,不免讓人感慨萬千。我問廖主任:「以你現在的高度,如果你可以跟全國做長照事業的社工講句話,你會跟他們說什麼?」
他說:「很多事情不是值不值得,是願不願意去做。當你願意去做,你就不會覺得這件事情是累的。但如果你只是看值不值得做,你就會斤斤計較投資報酬率有多少。你會發現,事情很難。願不願意比值不值得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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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陣子,臺灣社會曾經聚焦在一個與社工師相關的社會新聞上,媒體和網路社群充滿許多情緒與不理性的討論。事實真相也有待釐清。
但身為有幸和社工師一起工作多年的高齡與安寧照顧醫師,我發現,其實我就像那個在美國診間的兒子一樣,總是在很迷惘、焦慮,不知道如何處理病人複雜的心理社會問題時,從社工師那邊發送的隻字片語,得到不成比例的安心與解答。
社工師是穩定社會的重要力量。在臺灣社會,其實有許多不計較值不值得,願意認真做事的社工師。如果可以,我想要請大家給予更多的支持,去理解社工師的角色和工作。
林執行長的真心話
一件事要成就,必須要有開創者、指導者,以及受到鼓舞的執行者。志峰是一個難得的指導者,鼓舞第一線執行者找到信心與成就感,這是持續進步與永續發展最重要角色。
二○一五年我們決定開始去除約束帶的工作,現場的反彈很大,我必須堅定方向,擬定策略找出方法,並試著摀住耳朵,不理雜音與情勒,才能理性地排除預見或潛在的障礙。
這時候夾在中間的主管壓力如山,他就是廖志峰。他用社工的視角,從不同的方向,帶著大家思考約束的必要性及原因,並嘗試不同方法,在僵硬的照顧邏輯中,找出彈性的空間,逐漸累積現場的自信心。
同仁仁愛之家能去除所有約束帶,志峰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他帶領機構從傳統模式突圍,並有非常好的傾聽與表達能力,是推展自立支援的不二人選,因此就扛起了這個艱鉅任務,走遍全臺灣不同機構,只要有需要一定傾囊相授。
對於解決機構與個案的問題,志峰有非常強的熱情與耐心,帶給參與機構第一線人員滿滿的安心感。因此,有許多曾經挫敗的機構與現場人員,經過志峰的輔導,脫胎換骨成為典範。
他不會批判別人,尊重每個機構的模式,更重要的是,能同時兼顧個案與照顧者狀態,給出適當的建議,對比其他專家過度重視按表操課與成效,或動輒責備,志峰的存在可以說是天使的微笑。
志峰同時接住了香港的推展與交流任務,就連疫情期間,也透過視訊舉辦多場座談會,從不中斷。由他來接棒,成為自立支援照顧專業發展協會理事長,令我非常放心。他的理念清晰堅定,輔導經驗與處理過的案例,可能是臺灣最多的。
(本文摘自《不被束縛的晚年——自立支援照顧,讓長者脫離臥床、自理生活、自由行動,減輕照顧者負擔,實踐高品質的長照》 ,商周出版,朱為民, 林金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