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哭了,是為過去種種感應而哭,還是為現在自己迷失不已而哭。
生病的這許多年,我四處求人,也求神。
我家沒有固定的宗教信仰,有時去廟裡拜拜,有時接觸佛教。爸爸以前常看佛經,家裡也擺著漂亮的佛經抄寫雕刻,從小我也學了幾句,喜歡字裡行間那深不可測的語意。
但病痛來的時候,佛說似乎太縹緲了,無法撫平當下因痛楚而慌亂的神經,因此我開始去廟裡拜拜。
家住台南,最有名的就是舊市區永福路的大天后宮了,記得高中初病的時候,我去請媽祖和玉皇大帝收驚並保佑我,神明給了我一首將會平安的籤,我便寧靜等待,後來腳漸漸自動康復了,雖然時好些時壞些,但這期間也算平順。
我大學畢業後出社會工作,腳開始進入了一個不可挽回的頹勢,像是好端端地突然就掉下一個裂開的口子,下面是疼痛和僵硬的深溝,身體、心裡都很煎熬。我一邊跟醫生、治療師和民俗療法的師傅們攪和,一邊和神明打交道。
起先,學姊帶我去基督教的教會唱詩歌。每個週末早晨,動輒幾百人在一個大會堂裡精神抖擻地唱歌搖擺,像是開演唱會一樣,揮灑著年輕和活力。
裡頭的人不是向我微笑示好,便是低頭喃喃為我禱告,「主呀,求祢移除她腳上的病痛,求祢醫治她,主呀,她是祢的小羊。」於是,在有些感動的聖光之下,我成了一隻待宰的羊。
每次去都要給予什一奉獻。如果是教徒,便要捐出每週所得的十分之一給神,如果不是教徒如我,那就意思意思幾百塊吧。但我總是覺得,那些錢都給了教會的陌生人,不是給了心中的神。
可能因為這樣大不敬的念頭在內心作祟,主並沒有在我身上展現祂的奇蹟,我照樣在馬路上哭,照樣腳疼。
人在低潮,難免接觸命理玄學,於是我去排八字,看看生命中有何大劫。台北吳興街的那一位,板橋的那一位,台南小北夜市旁的那一位......這些玄妙的男男女女,假使我未開口說明,從沒有人告訴過我,這一生中,我會腳疼。
他們口徑倒是挺一致地,說我要小心子宮疾病,要留意肝方面的疾病。然後沒了,屬於疾病的這一部分就此告一段落。
接著他們總是花了很大篇章在講解我的性格、家庭、人際關係、愛情、事業與苦難,批了我的一生,包含我會活到七老八十歲。有些情節大方向、個性描述真的有說到點上,我聽了也覺得很有道理,有時拿出來警惕自己一番,或者感嘆命運的曲折。
可是我常常也疑惑著,怎麼會沒有一個算命仙批中了我這一病十年的流年,深深影響了我的性格、家庭、人際關係、愛情、事業,這苦難甚至是現在進行式,卻沒有一個人提及。
有一回更玄了,一個朋友好心帶我去找了她的師傅。不是紫衣神教的師傅,而是一名住在台北市郊的女人。夜裡抵達之後,我下了車一眼看去她所住的社區大樓建築設計,啊!好像狐狸住的山洞。
入大門後拐來拐去,樓梯上上下下,好不容易進入洞裡,女人開了一瓶洋酒要我非喝不可,這感官體驗實在是太奇異。
她說,妳的腳不應該有問題呀,妳的腳沒什麼事,回去用老薑片多推幾下吧,接著煞有介事談起了我生命中的愛情。這個男朋友好不好、將來會遇到什麼樣的人,以及前陣子她才幫一男子找到真愛的故事。
她跟那位從不運動、桃花稀缺的大齡男子說,你必定要在某年幾月分去參加戶外運動,結果男子在自行車活動中結識了美女富家千金,順利結婚了。至於我,建議參加品酒的活動。又是酒!我只覺得,腳不舒服,不太想喝酒,而且也不該喝烈酒吧。
她特別提醒,記得穿洋裝長裙去參加品酒活動,這樣對方就看不見妳的腳走路不便。啊,剛才說我的腳沒有大問題?我開始狐疑自己是否在做夢,最後灌了幾杯威士忌不加冰,帶著醉意離去,也許腳痛只是一場夢,明天醒來就好了吧。
有時候,人幫不上忙、神也不想幫的事情,還可以問鬼。
二○一四年春天,我做完髖關節PRP治療後未果,陷入一波找不到醫生能治的低潮,通靈阿姨在這時候登場了。另一個朋友介紹她的師傅給我(怎麼好像人人都有師傅)。這位阿姨的傳奇是,朋友懷了第三胎,原本不想再生,結果阿姨告訴她,是男孩喔、會帶好運來,於是她生了,也確實是男孩。我與通靈阿姨約在一間備有素料理的咖啡廳,依循朋友的指示,包給一千塊的紅包。
阿姨坐下後,先閒聊一陣,接著抓住我的手腕,開始「感應」。她微微地閉著眼睛,開口說,看到了我某一世的樣子,是一個備受寵愛的後宮妃子,因為皇上不來,就會懲罰丫鬟出氣,打她們的腿和屁股,所以現在我的腳才會這樣,集結了太多冤債。其中有一位被打的女孩,現在就在這咖啡廳,就在我旁邊看著我們倆交談︙︙
通靈阿姨指示,我現在就要很誠懇地對她說:對不起。我照做了,在內心模擬那一世的情況,想像那位女孩披頭散髮、惡狠狠地瞪著我的樣子,和她說對不起。
但因為我從來沒有當過妃子,只好借用《甄嬛傳》的場景來想像,當時這齣劇在那年正巧非常熱門,好吧,我也算是趕上潮流了。
阿姨又開口了,說我在二戰時期是戰功顯赫的日軍大將,在上海殺了很多、很多人,說到這裡,阿姨突然很想吐,還用手摀住她的嘴巴。平復之後她說,因為那情景太噁心了,好多屍體。啊,原來我當完權傾一朝、傾城傾國的霸氣妃子之後,再當了殺人無數、威名一時的超級大將軍,然後這輩子誕生在台灣的台南市,當一個非常平庸的平凡人。
通靈阿姨說的話,我不置可否,有時笑笑,有時認真想該不會「我」真的那麼壞吧,上輩子的我也叫做邱子瑜嗎?什麼是「我」、什麼不是「我」?我聽阿姨的話,回家念「普門品經」懺悔,迴向給那些被我傷害過的靈魂。
阿姨說,念經的時候如果哭了,代表有感應,我真的哭得唏哩嘩啦,如果可以的話,多希望世界上沒有人受傷,沒有病痛,什麼不開心的事情都沒有。
我不知道哭了,是為過去種種感應而哭,還是為現在自己迷失不已而哭。其實我以前並不信這個、信那個,但隨著折磨漸深,也已六神無主。我對不起「祂們」,也對不起自己。對不起這地球上任何人、神或鬼魂,可以了嗎?
消沉,以年為計。不知道如何治療,四處求醫未果,不知道身體怎麼會變這樣,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走,連好好坐著上廁所都無法的日子,實在很難保持長久的快樂,也欠缺人生計畫,心情總是起起伏伏的。通常在太難過、感到快撐不下去的時候,我就到台北的龍山寺去跟菩薩說說話。
先在案前跟菩薩說說心事,求一枝籤,然後坐在石梯子上,讓在家不敢流、在公司不敢流、在朋友面前不敢流的眼淚,全部一次哭完。
年年月月永遠都抽到類似「閒居等待」「以免招禍」之意,在最是熱血沸騰、思緒正盛的青春年華,耐住性子潛心接受虛無,是有些為難。
看著向菩薩祈求祝福的人來人往,覺得這一生正如南島最炙熱、最高壓、最悶燥的三十七度夏天一樣長得永無止境,許多日常都如泡影一樣被蒸騰得搖晃,神明只能送一陣薰風以解人意,而清涼的雨,不知道何時才能下。
教我西班牙文和英文的阿嬤Cora,是從菲律賓來台的天主教傳教工作者。有陣子晚上我跟著她一同上教會裡的小組聚會,大家討論舊約聖經。
我喜歡看聖經,新約、舊約都看,喜歡那些誓言和詩句,雖然其中有許多不合時宜的觀念,但我仍想這些人類與更高靈魂之間的約定,真的是很美。
週末Cora帶我一起上教堂聽道,華貴卻又質樸的儀式,還有陽光透過彩繪花窗灑下來,非常漂亮。天父祢知道嗎?我不求上天堂,只想在人間好好活著。
其他許多山高水遠、暗巷濕弄間的小廟符水,就不贅述了,包括指稱我墮胎以致後面跟著嬰靈的宮廟,但我是真的沒懷孕過啊......(當時是想懷也不行耶)。最後一次和新的神明打交道,在二○一六年的秋天。那是最低潮的日子。
在家人的勸說下,我搭乘飛機,前往一個熱帶國家進香,據說會有神明下凡來傾聽信眾的煩惱,為信眾消災解厄。山坡上的寺廟,是福建式的建築,聚集了滿滿香港來的信徒燒香、焚紙、默禱,台語、粵語穿插在空氣中,眾人點燃的燭光炫目,亮了一屋簷下灼灼其華。濃厚的線香味道密密實實地填塞了這個空間,每一寸縫隙都不放過,教人有些呼吸不過來。
夜裡月光白,燦爛如珍珠母貝,人聲、樂器聲交錯。時候一到,眾人紛傳,神明已降下人間。這是我第一次那麼靠近地觀看活人起乩,原本看起來平和的師傅,變得很暴躁,腳踩著禮制的步伐,弄劍、穿衣,接著在神壇前定下來,開始訓話。
因信眾太多太多了,擠滿了整個大堂,人人揮汗、動彈不得,結果這次只能求符、不開放問事情了!媽媽、阿姨們錯愕,那麼遙遠飛過來,就是想要問事情啊,怎麼辦呢?連忙趕快請一位熟識的女道士幫忙。那女道士跪在乩身旁邊細細地說了幾句話,接著便把我拉到神壇前,跪下。
女道士幫我和神明敘述我的名字、我腳的情況,神明突然以法器大力拍了一下桌子,大聲地喝斥:「妳不要胡思亂想,妳知道嗎?妳的靈魂已經遊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了,再這樣下去,妳會自殺啊!」霎時間,整個大廳的人都知道了我的念頭,眾人交頭接耳,認識的、不認識的。
那一夜,神明沒再跟我說別的,沒有提及腳的事情。我帶著神明給的符紙下山,回家。我想著,如果我的靈魂已經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麼現下此身的我,容器裡裝的是什麼呢?屬於「我的」靈魂,也會因為「我的」不快樂,而離開「我」嗎?是不是努力快樂,靈魂就會回來?
看過了許多人,以及許多人說的神,以及許多人心中的鬼,我覺得,神明是不能改變人的命運的,只能慈悲地幫一個忙,借乘一個涼,見證一個願望。許下心願的我們,得靠自己做出選擇,靠自己保守內心的燭光。
反倒是在辛苦的途中所遇見的人們,那一個在神明賜符後,笑瞇著眼睛、抓著我的手,欣喜安慰我「沒事了、沒事了」的女道士;總是為我在睡前禱告、擔憂我身體的白髮Cora阿嬤;看見我不適,想介紹我各種宗教的或醫療的門路,提攜我或教誨我的家人朋友、學姐、叔叔、阿姨甚至是陌生人,一路守護著我。
那群集起來的眾人的微笑,雖然我們是脆弱、愚昧的人類,也能付出不輸鬼神,甚至更加純潔、溫暖的善意,足以改變他人的命運。有時候,神也只是人;有時候,人可以是神。
(本文摘自《願受傷後能重新活一遍:記37個醫療代號,我的漫漫青春》,大田出版,邱子瑜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