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經常被邀請去參加五十歲生日慶祝會。
有時候我會想,這個世界是不是只剩下五十歲的人,而我正好跟他們所有的人都是朋友。
幾個禮拜前我和太太去參加她的朋友海珂的五十歲生日趴。她之前總是一直強調:「我不想大肆慶祝,喝點小酒就好,就我們幾個,最親密的朋友圈子。我五十歲那天只想忘記我五十歲了!」而現在我們站在波羅的海海邊的一個飯店前,海珂幾乎把整家飯店都包下來了。
加上餐飲服務。
加上樂隊。
加上DJ。
加上夜空煙火。
加上波登水道巡航。
最後一項--身處大自然,以此來開啟慶祝的序幕,從我個人參加生日慶祝會的經驗來看,這正是五十歲生日慶宴的經典節目。我已經坐過施普雷河森林水道舢舨、搭過熱氣球,以及坐在有篷馬車裡,穿越蚊蟲成群追咬的針葉森林。海珂的波登水道巡航選在三月的某一天,而那天剛好波濤洶湧、驚濤裂岸。
船上賓客們的臉色很快地全部轉成青紫,虛弱的身體斜倚在舷欄上;雖然寒風冰冷,但也幸虧有風,甲板上嘔吐物的酸味才不會滯留,否則……我太太哆嗦地說:「天哪,我們都得死在這裡了!」
我喝了兩杯烈酒,這種烈酒叫做「海濱之霧」,是專門預防暈船嘔吐的。這期間我一直聽見海珂的呼喊從遠處傳來:「啊,好美哦!多麼棒的一天啊!」
要送給海珂什麼禮物,我們想了好久。考慮了很久的還有在生日賀卡上,我們要寫什麼,或者不該寫什麼。一開始我想:要幽默一點!幽默會給這個意義深重的一天帶來一點輕鬆的、自我解嘲的小個性。
我寫下:
「親愛的海珂,妳身圓眼累,皺紋滿面,但是妳依舊樂觀如泰山般自然,因為痛風奈妳何!」
我太太說:「滿好的,如果你希望海珂看了以後就上吊自殺的話,就這樣給她,不用改了!」
以五十歲新鮮人的身分,我太太耐心地跟我解釋,在五十歲生日這一天,尤其是女人,感情會特別敏感纖細。她們不想自嘲,「她們想被呵護、被恭維,她們要聽甜言蜜語,愈甜蜜愈好、愈黏膩愈讚。」
基於藝術上的歧見,我們放棄了寫賀卡。
當我們把所有的心力專注在思考禮物時,問題又來了:他/她什麼都不缺,真是令人火大!因為如此,男人得到的禮物大部分是非常陳舊、昂貴的酒,例如釀造時期是法國大革命前後的白蘭地,或者西元前十年的威士忌。
我站在朋友五十歲生日的禮物桌前,經常有的一個念頭就是:「天哪,如果他真的喝完這些酒,恐怕活不過六十歲。」
海珂桌上的生日禮物看起來比較不容易喝醉,她的禮物全是紙片,山一樣高的紙堆。
這些卡片都是兌換禮券--女人才會送的禮物。各式各樣用法的水療、按摩,烏克馬克(Uckermark)泥浴療養場三天、芳香療法一個周末、瑜伽和--阿育吠陀式額頭淋油(Shirodhara)。海珂有可能不久之後就會收拾行李,消失在這些德國境內的療癒設施中。
禮券的最大好處在於,它幾乎不會被兌現。壽星收了禮券後,經常忘記這些禮券的存在,我心裡暗暗這樣希望。和太太一再商討之後,我們終於決定好禮券上要寫的句子:「海珂,不論何時、不論何地,也不論是什麼事情,只要妳想要,我們就買單!」
最難的事當然是生日慶宴本身。兩個小時的波登水道巡航之後,我們雙腿顫抖地回到飯店。咖啡和蛋糕已經準備好在等我們,接著是致詞時間,然後大家欣賞從海珂的生活中剪輯出來的影片,美其名為「文化節目」。
影片中出現所有的過往:還在上學的時候、大學時光、婚禮、孩子出世、朋友相聚,而我發覺,我突然被感動了。
我們飛回過去,我的太太也在影片中,我看見我自己,年輕的我,充滿青春無憂的自信傲慢。然後我發現,我身邊所有的朋友都在和即將奪眶的眼淚奮鬥。
我們是一窩熟齡叛逆期的人,銳角暫時浸入溫暖的情感熱流中。我們不覺得自己已經老去,我們只是很清楚地意識到,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有一段長時間了。
迪斯可舞廳沃里的熱工場派出的DJ沃里把握住時機,非常恰當地播放出「阿爾發城」(Alphaville)樂團的歌曲〈永遠年輕〉(Forever Young)。沃里身穿皮背心,自己也是奔向六十的人了,旁邊是破破爛爛裝著音樂光碟的箱子。
整個晚上,沃里播放的歌曲都忠於上個世紀,絕不越二十一世紀雷池一步。當一群熟齡叛逆期人的青少年孩子們圍住控制台,請求他播放幾首「今天」的曲子時,沃里說:「電音還是什麼的爛東西嗎?走開,沃里叔叔這裡沒有這種東西!」
五十歲生日慶宴上最棒的,毫無疑問是大家都覺得早就已經絕種的舞步的復活再現。像是迪斯可狐步(Discofox)、八十年代新浪潮閉眼原地搖擺(Achtziger-Jahre-New-Wave-mitgeschlossenen-Augen-auf-der-Stelle-Wiegen)、彈簧般擠兌彈跳的 Pogo--對賓客而言,不可謂不危險,或者只是很簡單地甩動頭髮。
「這是什麼舞步啊?這些男人在做什麼?」青少年困惑地問 。
這時正在播放AC/DC樂團的「雷擊」(Thunderstruck)。
「哈?哦,他們在撞頭,狂野地甩頭髮,以前……」我正要解釋。
「甩頭髮?他們哪有什麼頭髮?」
我看著我這些禿頭的朋友們,聽著這些撞頭的人跟著歌曲嘶吼:「雷擊!」(Thunder),他們聽來像是淡水漁夫在呼喚梭鱸(Zander)。
我趕緊灌下一杯「海濱之霧」,一邊在想,我們大家一起慶祝了三十歲,然後四十歲。而現在到了五十歲,問題來了,我們像是處在時間的夾縫裡,不再年輕,但是還未老去。在生命中這段過境區裡,感覺有點失落。
二十歲時是剛長成的年輕成人,三十歲時也許組建了家庭,四十歲時有房子有事業。五十歲呢?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一切已經「水到渠成」。再來呢?接下去是什麼?
再來一杯「海濱之霧」吧!少喝一點酒當然是好的,但是如果在一個五十歲生日慶宴上開始少喝,那就是笨!而且一直有人過來敬酒:「敬從前!」「敬現在!」「敬你這個老不死的!」「敬下一個五十年!」
突然,海珂,今天的壽星,站在我身邊,看起來不太開心。
「我想問你一件事。」她大著舌頭說。「你覺得我有吸引力嗎?」
「當然啊。」我說
「說實話!我還有吸引力嗎?我五十歲了……」她說。
我聞到她身上飄來的酒氣。
「妳看起來美極了。」我說。
「好,那你會跟我滾床單嗎?」海珂問。「老實說!」
「 我? 可是我已經跟我太太結婚了耶, 我太太是妳最要好的朋友……」
「不要找藉口!」她打斷我的話,「你自己說的,我有吸引力。你要跟我睡覺嗎?你知道的,真槍實彈碰!碰!碰!」
她做得美美的右手的指甲在桌子上狠狠敲三次。
「要。」我輕聲地說,這是她的生日嘛,五十歲生日耶!
而且我喝醉了,而且,矮油……我也有點興奮啊,我是說:碰!碰!碰!
「哈!我就知道!」海珂滿意了,臉上的憂鬱一掃而空。
她搖搖晃晃地走了。半個小時之後,我太太過來對我說:「海珂跟每個人都說,你想跟她上床,你這個混蛋!」
我趕快再吞下最後一杯「海濱之霧」。
然後我騰雲駕霧地回房間上床睡覺。遠遠地,我聽到,DJ沃里正在放一首新的老歌〈最後倒數〉(The Final Countdown)。]
(本文摘自《兔子啊,這不過是個過程:熟齡叛逆期的安慰書》,台灣商務出版,馬克西姆.萊奧, 約亨.古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