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阿伯是我在畢業後,不分科訓住院醫師(PGY)1 時照顧的病人。我們都稱他為「生命的鬥士」。
一般來說,插管算是急救的一環,代表病人的狀態急轉直下,隨時都有死亡的風險。
當然插管後,有沒有辦法拔除,會不會進一步做到氣切造口,也是需要事前和病患(若尚有意識,能夠自我決定)及家屬好好溝通的議題。
不過,對我來說,插管從來不是醫師的事情,而是病人與家屬的事。
醫師插管順利的話,不需要一分鐘,但如果之後無法拔管,對於病人與家屬來說,卻是後半輩子的事情。有可能一小時,也有可能三十年。
那些日子,沒有人可以取代病患本身的痛苦,也沒有人能對家屬後續照護的身心煎熬感同身受,即使你是一位醫師。
我們PGY在一般醫學內科病房一組,共六個同學,每個人都幫金山阿伯插過管。
在滿貫全壘打完成之後,金山阿伯就成為病房裡最屹立不搖的男人──經歷過六次插管,走過無數次鬼門關,卻總能一次又一次颯爽歸來的勇者。
連同組同學東東到偏鄉的社區醫院外訓,都能碰到阿伯剛好回老家,卻併發嚴重肺炎,在小醫院裡初步治療後,再後送到醫學中心。
「東東,你這個月不是在鄉下的社區內科嗎?為什麼這個時間點會在醫院?」
「生命的鬥士,即使到了鄉下,還是不會這麼容易被擊倒的!阿伯就交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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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阿伯,八十二歲,五年前中風過,左側偏癱。過去病史有高血壓、糖尿病、心臟病,曾放過兩支支架。
阿伯有兩個小孩,老大繼承家業,經營餐飲的小本生意,老二是公務員。阿伯的太太幾年前因為肺癌過世了,現在自己獨居。家境雖稱不上優渥,但撙節度日卻也還過得去。
從到了一般醫學內科病房開始,我和東東輪流照顧阿伯已長達兩個月的時間。阿伯從胸腔科換到腎臟科,再由腎臟科換回消化科。說起來,阿伯跟我也算有緣,當我在胸腔科時,阿伯肺炎住院,由我照料。
當我在腎臟科的時候,阿伯因為泌尿道發炎併發急性腎盂腎炎而需要住院治療。
而當我即將離開一般醫學內科病房前,最後一個月在消化科,阿伯因為胃穿孔,在外科緊急開刀修補後,竟也轉到我的照護團隊,等待後續的恢復。
因為阿伯的身體不好,每次只要嚴重的感染,幾乎都會併發呼吸衰竭,需要插管。而身為「生命的鬥士」,阿伯在插管治療的一個禮拜內,也總能免疫力大逆襲,奇蹟般地恢復,並迅速拔管。
但是,這次的狀況有點不太一樣。
金山阿伯從社區醫院轉回來的時候,敗血症已經相當嚴重。
阿伯的發炎指數爆表,血液因為細菌感染太嚴重,呈現極度代謝性酸中毒,而胸部X光片也顯示感染的部位,從本來的左下肺葉,幾乎快要擴展到所有左側肺臟區域。
阿伯從我們醫院出院還不到兩週的時間,一連串的疾病就接踵而至。阿伯羸弱的身體無法有更多喘息的機會,就要面對下一場嚴苛的戰役。
這次的治療,可說是一定需要插管了。但插管後,以阿伯如今的身體狀況,會不會沒有辦法拔管呢?
每一次在急救插管前,我們都會再一次與病人以及家屬溝通,並且清楚解釋這次侵入性的醫療處置,對於病患的優缺點在哪裡。
「賴醫師,這次我的狀況是不是很不樂觀?」阿伯看我整晚在他的病房跑進跑出,臉色凝重。
阿伯因為嚴重敗血症,雖然已經氣喘吁吁,但仍這麼問我。
他的病床旁沒有半個家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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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病床前無孝子」,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在還沒有踏入臨床之前,我也很難想像。但隨著醫療路上愈行愈遠,比起肝腸寸斷的生離死別,將死而未死的苟延殘喘,往往更讓我揪心。
這種感覺就像是凌遲處刑,不管是對病人本身,抑或是家屬。
我記得當我還是實習醫師時,有一次值班,我到呼吸照護病房換藥。病床上躺了八床的病人,四床是長期插管,四床做了氣切造口。
這些病人,最短居住的時間是半年,最長的竟長達八年。也因為健保給付的關係,這些病人無法在同一家醫療機構待太久,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從A醫院轉到B醫院,再由B醫院轉到C醫院,如此不斷循環。
我在呼吸照護病房換藥換了兩個小時。期間,沒有任何一個病人有反應,也沒有任何一個病人與我有眼神交會。
我只能設法說服自己,我是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也因此,後來我放棄內科系,選擇外科系。
對於疾病、對於這些病痛,儘管學了再多的醫學新知,但泰半時候,什麼都做不了。這種只能袖手旁觀的惋惜與無能為力,會漸漸膨脹成令人垂頭喪氣的挫折感,令我遍尋不著當初選擇這條路的初衷。
雖然我後來才知道,外科系的病人,偶爾也是會遇到這樣莫可奈何的狀況。
但至少,我們是真真切切、扎扎實實地努力過了。沒有遺憾。
「阿伯,你這次的狀況不同以往。我想你自己的身體,自己最了解。我很怕這次插完管,會有很大的機會無法拔除。你今晚好好跟小孩討論一下,再給我答覆,可以嗎?」
過了兩小時,阿伯的小孩都到了。他們開了家庭會議後,護理站聯絡我,我再次對他們做病情解釋。
「賴醫師,這一次,我們不要插管,好嗎?」阿伯的大兒子說。
「阿伯目前的病況,如果今晚不插管,隨時都會有緊急的變化。但如果你們都有共識了,我們也會盡所有一切的努力,協助阿伯,撐過這次的難關。」
「從我媽走了以後,我爸就一直很努力地活著,不想造成任何人的負擔。這次,就讓我們不那麼堅強一點,好嗎?」
大兒子握著阿伯的手,流下男兒淚。我想這不是疑問句,這是乞求的語氣。但對象不是我,是老天爺。
我沒有幫阿伯插管。
過了三天,經過最後一線的廣效性抗生素治療,阿伯再一次的起死回生。
又過了一週的治療,阿伯的身體迅速復原,已經可以回家了。
生命的鬥士,果然沒有這麼輕易被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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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醫師,謝謝你。希望不要再看到你了,所以我就不說再見喔!」阿伯由大兒子攙扶,在出院的那天,開玩笑地對我說。對著阿伯揮了揮手,我也沒有說再見。
1 PGY為Post-Graduate Year,畢業後不分科訓住院醫師。為拿到醫師執照後,最首先要接受的住院醫師訓練。PGY制度的建立,是希望醫學系的學生在選科之前,能到四大科(內、外、婦、兒科)再累積更多元的經驗。
PGY的訓練時間也因應世界公衛及傳染疾病觀念的更新,不斷地延長。PGY制度在SARS對台灣醫療體系造成嚴重破壞後,延長為一整年的時間;而隨著醫學系的學制改變,也由我以前就讀時的七加一年(七年大學含最後一年的實習,最後的加一年為PGY),變成如今的六加二(六年大學,加兩年為PGY)。
(本文摘自《給愛一個機會:婚姻諮商》,寶瓶文化出版, 羅子琦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