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人似乎被突如其來的詢問嚇到,趕緊用手推了推旁邊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把口罩拿下來,有點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我們是……那個朱添清伯伯的家屬,我是他兒子,這位是我媽媽。」
小雅恍然大悟,「喔!朱爺爺的太太和兒子,早點跟我說呀!我認識朱爺爺,他是學姊照顧的個案,我幫你們叫他喔!」說完,就準備轉身去找朱爺爺,沒想到被兒子一把拉住。
「請不要叫他!」兒子似乎是發現自己的動作不太禮貌,連忙縮手。「對不起,請不要叫我爸爸。爸爸最近才入住,對環境似乎不太熟悉,情緒很不穩定。上次我們來,他一看到我媽和我,就吵著要出院回家,搞了一個晚上沒有睡覺。後來我們跟主任討論,決定最近來看他的時候,都不要驚動到他,先讓他跟這裡建立好關係。」
小雅聽了,覺得有點抱歉。
「喔……對不起,因為我不是主要負責照顧爺爺的,這部分不太清楚。」「沒關係的,謝謝你們。」兒子說。
「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旁邊的媽媽第一次開口說話。
說完,他們又把口罩戴上,走到角落,靜靜地看著遠方的朱爺爺。朱爺爺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打盹。
小雅不禁有很深的感觸,自己的家人來探望,卻不能相認,還要戴著口罩,那是什麼樣的滋味呢?
朱爺爺九十四歲了,出生於大陸安徽省,一九四九年跟著國軍來台,退伍之後擔任台電工程師,一直做到退休,然後就跟本省籍的太太素珠和兒子住在斗六。只是好景不常,七十五歲時,朱爺爺被診斷出患有輕度失智症,雖然一開始勉強可以在家生活,但到後來太太和兒子也無法負荷照顧的壓力,於是在五年前將朱爺爺送到斗六一間護理之家照顧。
只是,那間護理之家讓朱奶奶最難接受的,是工作人員會將行為不受控制的失智患者約束起來。約束的方式有很多,從比較不那麼限制的手套,到手腳都必須用棉繩綁在床欄上都有。朱奶奶一直很不能接受約束這件事。
三個月前,朱爺爺因為急性膽囊炎,到醫院去做膽囊切除手術。回來之後,因為疼痛的關係,譫妄和日夜顛倒的情形非常嚴重。
「啊……好痛!我要下床,我要回家!」朱爺爺一邊喊著,一邊就要從床欄翻下。兩個照服員聽到叫聲,急忙趕來拉住他。
「爺爺!不可以下床,現在很晚了,爺爺!快壓不住了,快去再找幫手來!」兩個照服員大聲喊叫。
「啊……不要綁我!不要綁我!」朱爺爺也大叫。照服員壓不住爺爺,無奈之下只好用上約束帶,將爺爺的手腳都綁在床欄上。隔天朱奶奶來探望的時侯,看見先生又被綁著,嚇了一跳。而當她看到手腳被綁著的朱爺爺那憤恨的眼神時,奶奶心碎了。
又過了幾個禮拜,朱奶奶和兒子將爺爺轉到同仁仁愛之家。
【問題二】
有一天,您的家人被診斷罹患失智症,出現躁動、譫妄、日夜顛倒等症狀,時常半夜吵著要下床,爬過床欄,甚至自己扯掉鼻胃管,無論怎麼跟他勸說都沒用。這時你會選擇?
A沒辦法,只好加派家中人手輪流盯著,以免他跌倒或發生危險。
B為了他好,我只好用約束帶把他約束在床欄上。這不是綁他,是為了他好,以免發生危險。
C用約束帶太不人道,我不忍心,我想請醫師開一些鎮靜安眠的藥物,讓他睡覺,就不會一直亂了。
D家裡真的沒有人手照顧長輩,我會把他送到機構去,機構怎麼做就怎麼做。
E我會跟醫師配合,使用藥物減緩老人家的精神症狀,盡量不使用約束,同時盡可能創造安全的環境。
約束
「約束」是指限制個人在環境中的活動自由或限制他們身體自由度的過程。一般來說,可分為物理性約束與化學性約束兩種:
1. 物理性約束(Physical restraint)
指使用任何器具或材料(如約束帶、約束背心、輪椅安全帶、乒乓球手套等),將病人身體固定於一處,以限制病人自由活動或接觸自己身體其他部位。
2. 化學性約束(Chemical restraint)
指使用相關鎮靜藥物讓病人鎮定下來或睡著,避免有躁動不安等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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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為什麼在日常照顧中使用約束的方式呢?一般多是為了以下的目的:
1. 預防自拔管路
像是最常見的鼻胃管、導尿管、點滴,若是自拔了,醫護人員必須重新放置,病人也會感到不舒服,且尿管或點滴被自拔,可能有出血的傷害風險。
2. 行為混亂躁動
這在失智症病人非常常見,若是躁動無法控制,可能導致遊走、迷路、傷人或自傷等情形。
3. 維持肢體正常功能及避免攣縮
使用三角巾約束帶、腕關節約束帶等,將關節部分做適度的伸展,以避免攣縮。
4. 預防跌倒
跌倒是老年人最常見導致受傷甚至失能的事件。
然而,儘管約束可以達到以上效果,但是它同樣也會帶來副作用與併發症,例如:皮膚損傷、壓瘡、肌肉張力喪失、循環不良、肢體水腫、出現平衡與協調問題、吸入性肺炎、失禁、壓力性潰瘍、關節攣縮等。心理方面,被約束的老人家會出現焦躁不安、冷漠、認知功能下降等不良反應。
更重要的,是老人家喜不喜歡約束?約束過程中是否有被尊重?以及是否有表達對約束的想法。
我自己參加過自立支援研習營,也接受了「約束體驗」的考驗。「不是人」、「生不如死」是我在手腳被約束起來兩個小時後,腦中出現的字句。才短短兩小時,就感受到這麼不舒服,更何況那些被約束兩天、兩個月、兩年的老阿伯、老阿嬤呢?如果你問我,我任何時間都不想被約束。任何時間。
【你可以嘗試這樣做】
那麼,接受長照的長者若是不約束,是否有替代照顧方案呢?
其實有的,無論是機構照護人員,或是在家裡照顧老年人的家屬,我們都可以試著這麼做:
1. 評估行動能力
請醫師評估出潛在性老人跌倒問題,並透過復健與復能盡早改善,內容包括站立時移動能力、坐下時移動能力、走路時的行動能力。
2. 增強身體功能
在評估身體能力不足之處後,請物理治療師先針對與老人跌倒相關的身體各系統加以評估及訓練。
3. 改善居住環境與照顧習慣
在周邊環境設置叫人鈴,降低床鋪的高度,放下一邊床欄;安排老年人上廁所的時間,尤其是易跌倒的清晨與夜間時段。
4. 增加互動與調整身體移動習慣
應用活動輔助工具,並增加陪伴時間。有研究顯示,增加照顧者與被照顧者的互動,可減少約束的機會。
5. 使用約束替代方案
例如對於會滑下輪椅者,可用蓬鬆的枕頭,置於老人膝下,以增加下滑的阻力。國內研究者也有許多創新發明,像是約束床單等等。
不約束的自立支援——躁動不安的朱爺爺
同仁仁愛之家不使用約束的方式,但朱爺爺前幾週依然有不適應新環境的狀況,情緒較不安且躁動。於是工作人員開始集思廣益,希望能在不約束的前提下,先安撫朱爺爺的情緒與焦慮,找出更適合爺爺的照顧方式。
為了讓爺爺有家的感覺,照服員曉婷幫他做了許多的指標。例如,把爺爺的姓名貼在房門顯眼處,讓他知道房間在這裡,並依照爺爺以前經歷貼了他熟悉的,有關國軍抗戰的圖片和國旗。除此之外,也在床旁貼上他與老婆、兒子的照片,來加強他對這裡的歸屬感。久而久之,朱爺爺不時會指著床鋪旁邊的照片,和每個人介紹那是他的老婆與兒子:「你看你看,這是我太太,叫素珠;這是我兒子,叫建宏,他很優秀喔!」
成功營造出家的感覺之後,大家又發現另一個問題:上下床。
「來,爺爺,從這邊上床,頭睡這裡……唉呦,不對啦!爺爺!」曉婷剛開始對於讓爺爺上床這件事充滿挫折。
因為爺爺在上一個護理之家,上下床位子與現在的床位方向不一樣。現在床的左側是靠著牆,所以她發現爺爺會先坐在床上,之後向右順時鐘方向轉位上床,然後直接躺下,導致頭和腳的位置相反。這樣子爺爺每次都沒有睡在枕頭上,容易不舒服,而且也會增加掉下床的風險。
在與朱奶奶和爺爺的兒子討論與嘗試過後,發現朱爺爺其實是習慣從自己的右側上床,於是曉婷把原本靠牆的床拉出來一些,讓左側有空間上下床,並在爺爺床頭邊綁上枴杖,好讓他可以把枴杖當把手扶著站起來,協助他移位。
這樣的改變並不容易,一方面需要不斷的與家屬討論,另一方面也要考量到爺爺平時的習慣。最後的結果,爺爺可以順利用自己習慣的方式上下床,讓家屬能放心,也能讓爺爺住得習慣且安心。
透過以上措施,爺爺不安的情形減緩了。但是因為爺爺剛來,人生地不熟,沒有朋友,所以大家活動的時候,爺爺總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看報紙,或是不發一語。
為了讓朱爺爺更融入團體,曉婷會拿一些爺爺喜歡的零食,讓其他長輩拿給爺爺,爺爺會對他們露出微笑,並說:「謝謝,不好意思喔。」久而久之,爺爺開始會主動與其他長輩交談認識,甚至吃飯時看到隔壁的阿松伯特別喜愛吃茄子,還會跟他說:「這個好吃!可以多吃一點!」
不僅如此,朱爺爺也常把工作人員當成孫子在疼,常常摸著曉婷的頭喊:「唉唷!我的可愛小妹妹!」還會關心每個人,問他們說:「穿這樣會不會冷啊?」或者把手中的餅乾分一半給大家吃。
大家漸漸發現,透過環境與氣氛的營造,去除掉約束,朱爺爺自然而然顯露出他的本性,那是一種善的個性,一種主動、樂於助人的性格。也因此,沒過多久,在同仁仁愛之家沒有人不喜歡朱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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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傍晚五點,夕陽西下,朱奶奶和兒子又戴著口罩,出現在同仁仁愛之家的門口。距離上次探訪,又過一個月了,朱奶奶和兒子不敢讓朱爺爺的情緒又有起伏,因此從以前開始就不太敢常常來。
小雅看到了,對著他們招招手。發現兩位家屬不敢過來,就主動去跟他們說:「口罩可以拿下來了,沒問題的!」
「真的可以嗎?我怕他又開始想要回家……」朱奶奶有些遲疑。「朱爺爺最近狀況改善很多,你們可以過去找他聊天,不會有事的。」短頭髮的小雅說。
於是朱奶奶和兒子很小心地接近朱爺爺,就怕會激怒他。爺爺正在椅子上看報紙,兒子建宏很小聲地喊了一聲:「爸!」
朱爺爺抬起頭來,從老花眼鏡上端凝視了一下,「嗯,你們來啦。」三個人就這麼坐在沙發上聊天,陽光的尾巴照映在沙發與三人身上,讓這個畫面看來真的不像是一個照顧機構,而像是一個家。
林執行長的自立支援照顧經驗談
觀察力是自立支援工作者必須具備的能力之一,從日常生活中發現行為的特徵,然後找到合適的照顧方法。尤其是失智者,我們沒辦法了解他在想什麼,但可以從外顯行為去推測,久而久之就有機會找出規律與模式。
可是如果他處於焦慮、不安、憤怒,或是藥物副作用的狀態下,觀察到的狀態就會失準,可能會認為他是充滿負向行為的人,因此讓長者處於友善、舒適的狀態,去除身體的不適與對環境的焦慮,是照顧的第一步。
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在進行機構改善的過程中,會把去除約束帶照顧當作優先目標。因為當一個長者被約束時,對他身心的衝擊是沒經歷過的人無法想像的,旁邊的長者看到了,心情也會受影響,感到恐懼不安,而工作者雖然暫時壓力減輕,可是心裡一定不好受,也會覺得很沒有成就感,這是一個對整體都不好的照顧方法,為什麼我們還要繼續呢?
二○一四年我在日本受訓時,參加了約束體驗的課程,當下的衝擊,讓我下定改革的決心。回國後,為了讓同事們能有共識,我將日本的ZIZIBABA訓練法引進臺灣,先讓同事們都有相同的經驗與感受,再一步步思考這個長者為什麼需要被約束,有沒有辦法解決問題。當問題被解決時,約束自然就不用了。就這樣,團隊反覆研討、嘗試,一個一個問題去解決,我們花了八個多月把約束帶全部解掉,又花了一年多的時間,讓大家相信自己是有能力面對不斷產生的問題,團隊氛圍也開始出現了。
可是為什麼會燒掉約束帶?
其實是一場國際研討會給我的啟發。當時我問芬蘭的專家,他們怎麼面對約束照顧的問題。他的回答很直接:「我們沒有約束照顧。」這句話讓我想通了,因為還有約束照顧的選項,同事們難以將心力聚焦在問題解決,反而會想辦法說服我。
如果沒有約束這個選項,照顧邏輯就單純了。所以我把所有的約束帶都收集起來,在同仁仁愛之家六十週年時,一把火燒掉。這麼做,除了是不走回頭路的宣示,也是義無反顧推進新照顧模式的決心,從那之後進來的同事,沒有看過約束帶,遇到照顧困難會一起想辦法解決,真正的進步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本文摘自《不被束縛的晚年——自立支援照顧,讓長者脫離臥床、自理生活、自由行動,減輕照顧者負擔,實踐高品質的長照》 ,商周出版,朱為民, 林金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