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聽的爺爺連失火都不知道
那些很愛指揮奶奶怎麼照顧爺爺的孩子都是天邊孝子,沒有一位前來認識爺爺的情況,遑論親自照顧過重聽爺爺一天。
「蛤?妳說什麼?」重聽爺爺大喊。
「爺爺早安!」嘴巴極度靠近爺爺的耳朵,我也大喊道。
「喔,早。」躺在沙發上的爺爺意興闌珊的說,打個哈欠,將滑到地上的薄被蓋回來,兩眼一閉,又回到他的夢中。而我,則是挽起袖子,開始今天的服務。
重聽爺爺的重聽非常非常非常嚴重。
「我跟妳們保證,那位爺爺絕對不會幫妳們開門。他那個耳朵啊什麼都聽不到。」說話的是大樓警衛。
進場服務第一天,我和督導在社區大門口等奶奶下來,帶我們進場和爺爺認識,並進行第一次的服務。但奶奶遲遲未出現,Line也不讀不回。十分鐘過去,我們還在大廳等Line回覆,警衛好心地和我們聊起來,原來重聽爺爺在社區很有名。
「去年啊!他家失火,黑煙從窗戶冒出來,煙霧偵測器大響,我趕快通知家屬回來,然後衝上去按門鈴。那個爺爺就躺在客廳沙發上睡覺,手機、電話和煙霧偵測器三個一起響,他動都沒動,我還以為他是不是掛了。媽的嚇死人,還好後來沒有整間燒起來。」警衛餘悸猶存地喘了口氣。
我和督導互視一眼,心想今天恐怕會白跑一趟了。
「沒關係啦!我們還是上去試試看。」督導說。
「妳們要上去可以,用證件和我換磁釦。但那個爺爺絕對不會幫妳們開門。我保證。」
警衛先生說得一點都沒錯,到了爺爺家門外,我們又按門鈴,又打他家電話,兩邊一起響,重聽爺爺還是沒來開門。
期間,他曾一度睡醒,從客廳沙發上起來(對的,爺爺家只有關外側鐵門,內側木門大開,所以可以透過鐵門欄杆的玻璃看到客廳)上廁所,然後又躺回沙發睡覺。完全無視在門外又拍門又按門鈴又叫的我和督導。
「這重聽不簡單啊。」我讚嘆了。
「的確。」督導點點頭。
之後,好不容易重新和奶奶約新的進場時間,這次奶奶也真的出現了,終於能正式開始服務……並沒有,沒人開門的情況依舊。儘管奶奶每次都說她會在家,卻根本沒有一次在家,已經到現場的我不得不一再重複「在門外又拍又叫又按門鈴」的流程。
當然,爺爺依舊故我,他聽不到,怪不了任何人。
此情況直到奶奶把備用鑰匙放在安全的地方,讓來服務的我可以自行取用並歸還才改善。儘管偶爾會發生奶奶忘記把用完的備用鑰匙放回去的情況就是了。
囤積的家與天邊孝子們
總算可以暢通無阻地進入重聽爺爺家服務了,可惜,這只是第一關,他家的阻礙並非只有進門。第二個難關是囤積癖。
是的,重聽爺爺家的牆面與地板相連處,只要沒有放家具,統統堆滿雜物。以地層學的角度來描寫,第一層是各式壞掉或仍堪用的矮凳、椅子、三格置物櫃、特大號紙箱之類支撐度和容納度比較夠的傢俱。第二層是各種包包、空寶特瓶、紙箱、壞掉的大同電鍋、水桶、拖把、刷子、禮盒等可以見縫插針疊起來的雜物。最後第三層則是重量輕的塑膠袋、紙袋、包裝空盒、拖鞋、口罩、枯乾的盆栽、年代久遠的布偶、贈品等。
兩間空房內堆的雜物更是直抵天花板,不僅無踏腳之處,有時還會冒出沙沙作響的詭異聲音。
仔細查看,能發現奶奶堆放雜物有她一定的邏輯在裡面。
臥房內靠牆矮櫃上數十包塑膠袋裝的是她和爺爺的衣服。浴室洗臉檯上七支各有用途的扁梳,圓梳、氣墊梳、寬齒梳、摺疊梳、四角梳、排骨梳和已經用完加上用到一半的洗面乳並排。 廚房桌子下則是洗碗精,菜瓜布,米酒,各種調理包,泡麵,罐裝飲料,調味料,空蛋盒,抹布等有拆封沒拆封,有用過沒用過都混在一起,形成一團雜亂的小世界。
這類早該清理丟棄的垃圾,積沙成塔似地吞吃這個家。
重聽爺爺家會失火真的一點都不意外。幸好,目前走路的動線尚存,插座等容易失火的牆面也還沒有被雜物掩蓋。否則我真的很擔心爺爺哪天被這些雜物絆到跌倒受傷。
督導也在第一次進場服務時和奶奶說,在長照2‧0裡,居服員只負責掃地拖地,用以維護爺爺的行走安全和生活環境的整潔,這些雜物非我們的職務範圍,奶奶能理解並接受。
但每次在重聽爺爺家打掃,我仍膽戰心驚,因為還有第三關:蟲。
經過一個月的服務,這個家的一房一廳一衛的地板我已經打掃得很乾淨了。但無論我怎麼清潔,仍不敵從其他地方蔓延過來的髒汙。
就我所知,奶奶為了付房租,養活她和爺爺以及時不時回來要錢的不肖兒子(奶奶自述),做直銷的她非常非常忙,所以一開始才會放我們那麼多次鴿子。
她可能沒有多餘的精力時時打掃、丟垃圾和處理回收。這個家的廚餘桶和客廳的垃圾桶常有蒼蠅飛舞。原因很簡單,有廚餘在裡面。炎熱潮溼的臺灣,晚一天丟廚餘就會生蟲發臭,相信大家都很清楚。
老實說,我也沒有每天丟垃圾,廚餘我會放在塑膠袋冰在冷凍庫,有時間才拿去丟;其餘的垃圾則是一週丟一次,回收類的便當盒或裝生鮮的保麗龍盒則是一定會清洗乾淨,才放在垃圾袋中,等集滿了再一起丟。
以上做法都是為了不要發臭生蟲。但被生活追著跑的奶奶恐怕沒這個心力。依我觀察,奶奶一週約丟兩到三次廚餘。廁所的垃圾丟得最勤,因滿得最快,其餘需要回收的物品則被擺在各處角落。
所以在這個家,壞掉的東西只能如化石般堆積,逐漸成為古老地層,各類蟲子在其中滋生也不意外。
只是,我很怕蟲啊!只要是蟲我都怕,包括蝴蝶。唯一稍微可以接受的是蜻蜓,原因我也不解。
打掃時,小強突然飛起;拖地時,蜘蛛忽然橫過;刷廁所地板時,蜈蚣和蚯蚓從排水口爬出來,我都忍不住尖叫,然後深呼吸幾口氣,盡量放膽,用眼角餘光確定蟲子的位置,再用掃除用具和廚房紙巾解決這些無辜的生命。
此時,就很慶幸爺爺重聽嚴重,不會被我的尖叫聲嚇到。偌大的房子內,徒留我一人餘悸猶存地安撫自己。
天邊孝子的「指導」,奶奶一人承擔
不知不覺,在重聽爺爺家服務快兩年了。我也從一開始的怕蟲小白,變成怕蟲大白,現在已經可以忍住不尖叫,保持冷靜地處理這些蟲子。
同時,奶奶則是發現了一件事,只要她清出一塊角落,我就會擴大掃地拖地的範圍(當然,仍在一房一廳一衛的範圍內)。我們以一種未曾公開談過的默契,一同協力維持這個家的地板整潔。
可惜,清出來的角落能維持多久,端看奶奶。目前大約三比二,清出三區,然後漸漸地,其中兩區又默默堆起雜物了。
這也沒關係,奶奶有意願整理,無心力丟棄也罷,我的工作內容都一樣。
期間,重聽爺爺繼續在他的夢裡遊盪,彷彿這一切都與他無關,儘管做他的春秋大夢。或許那是一個沒有重聽、沒有重度老花、沒有腿腳無力、沒有失智、沒有肺功能受損的無病無痛的自由世界。
「爺爺,我要下班囉!掰掰。」離開前,我總會拍拍爺爺他的肩膀,湊近爺爺的耳邊,大吼著和他說話。
「蛤?妳說什麼?」他老樣子地大喊。
「爺爺,掰掰!」我老樣子地回答。
「喔,掰掰。」我和爺爺揮揮手,他也舉起手來,我會趁此時,拍拍重聽爺爺的手掌,和他做一些恪守禮節的肢體互動。
我知道,奶奶總是給爺爺弄好午餐就出門了,等她回家,已經超過晚餐時間了。我知道,重聽爺爺還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沒有一個住在家裡,雖然過節時會接他去吃飯,但平日毫無互動。我知道,那些很愛指揮奶奶怎麼照顧爺爺的孩子都是天邊孝子,沒有一位前來認識爺爺的情況,遑論親自照顧過重聽爺爺一天。
他們口口聲聲讓奶奶別煮稀飯給爺爺吃,說血糖會太高,也沒有纖維質幫助消化。我問奶奶出這個主意的孩子,今年有沒有和他爸吃過飯?奶奶說沒有。
所以天邊孝子根本不知道他爸牙口極差,連煮軟的葉菜都只是吸一吸菜汁就吐掉,體重太輕,只能靠稀飯補充營養了。
給吞嚥出現困難的爺爺吃乾飯配葉菜,難道不擔心他爸噎到嗎?
天邊孝子不知道,天邊孝子只會出一張嘴,辛苦的人唯獨奶奶。
所以我跟奶奶說,很遺憾妳的孩子不清楚爺爺的真實情況。對一般正常的健康人來說稀飯真的比較容易升血糖。但奶奶相信妳比我更清楚爺爺的牙口狀況,他現在能吞什麼就給他吃什麼,沒關係,真的。
奶奶點點頭,眼眶有些許泛紅,我沒再說些什麼,僅握住奶奶的手。
我知道,爺爺每天都躺在沙發上,因為重聽和重度老花,又拒絕裝助聽器和配眼鏡,所以他完全不在乎這個家變成什麼樣子。當然也沒有看電視、聽廣播等休閒活動,整天就在客廳裡睡睡醒醒,吃吃喝喝上廁所,一天天就這樣過去了。
除了我和奶奶,爺爺沒有其餘會和他互動的人。四個孩子都是天邊孝子。
我曾建議他們家可以去輔具中心借電動床,好讓爺爺更方便上下床,奶奶也不用每次都扶得那麼辛苦。送來的卻是輪椅。奶奶開心地對我說孩子好孝順,輪椅好貴,以後叫愛心計程車送爺爺去醫院會更方便。
但重聽爺爺三個月才回診一次,平日在家拄拐杖行走無礙,床可是天天都用得到啊啊啊!奶奶妳怎麼那麼善良。
以上的話我一句都說不出來,僅笑著恭喜奶奶。會去買不那麼實用的輪椅,完全是天邊孝子對自家老爸爸的狀況一點都不了解啊!而且我明明有寫下輔具租借中心的電話,為什麼不是打電話去租借電動床和輪椅,而是直接花錢了事,根本就是花錢消災──啊啊啊!好氣!
但身為外人的我,也只能盡力做好該做的工作,然後在奶奶需要情緒支援時聽她傾訴,握住那雙勞苦的手。
一開始我有些可憐重聽爺爺,覺得這樣的生活好寂寞。但服務兩年過去,我漸漸發現,這樣的生活雖然單調,卻很平靜。家門外的總統大選、新冠肺炎、倒房潮、通膨、股市破萬點、花蓮地震、天邊孝子的破格舉動等都與他無關。
換個角度想,這樣也不錯啊。過著自己的日子,無須他人定義,自己覺得好就好了。
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能給爺爺一些人與人的連結。所以,就算每次都是「蛤?妳說什麼?」我也很樂意一次又一次地打招呼,拍拍手。
「下次再見。爺爺。」
(本文摘自《居服員,來了!我來幫你填補這個家的照護空白》時報出版,雲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