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感到不舒服到急診就醫,收進加護病房治療,在很短的時間內,就過世了。時間短到沒有任何人有機會做心理準備,短到連心理師都還來不及收到照會,就走了。
愕然、悲傷,又疲憊的丈夫,也只能頂下這一切。親戚鄰里雖然不解、碎嘴,詢問與莫名的八卦確實帶來一些壓力,但幫忙接送兩個稚齡的孩子、送點熱食,還是多虧了他們的熱心。
阿公阿嬤也來了,讓日常起居飲食很快地重回常軌。但視死亡為大忌的老人家,面對孩子的發問、害怕,常常發怒制止,以為壓抑就好,以為久了他們就會忘記。多說多難過,就別說了吧!
兩個孩子面對生活的劇變,感到疑惑、恐懼又不安,晚上非得跟爸爸擠在一張床上睡不可。
告別式結束後,不過一個禮拜的時間,孩子們變得害怕出門上學。
孩子的爸爸回到醫院社服部,詢問福利補助的申請,社工師看到他一副心力交瘁的樣子,多問了他一些家裡的狀況,才知道兩個年幼的孩子,心中對死亡的陰影揮之不去。
社工師打電話給我,問我這樣的個案有什麼好建議?
我請爸爸接過電話,問了一些狀況,約了一個下午,請他把這對小兄妹帶過來,我們一起聊聊。特別叮嚀他,要他跟孩子說,如果有可以用來想念媽媽的東西,也一起帶過來。
見面的那天,不只爸爸跟兩個孩子,阿公阿嬤也來了。
三個大人七嘴八舌講著家裡的劇變、自己的心情、對孩子的擔心等,小孩子在這樣的情境中根本坐不住,開始在椅子上扭來扭去、觀察房間裡的東西,終於忍不住開始走動、翻找房間裡的東西。
哥哥不時問爸爸:「好了嗎?可以回去了嗎?」
妹妹找到一盒彩色筆,問我:「阿姨,我可以畫畫嗎?」
我好不容易在這團混亂中找到一個空檔,先肯定大人們在哀傷中,還能如此努力與用心,孩子也很努力在適應,我們一起討論看看,可以怎麼做,讓整個家庭重新步上軌道。
徵得所有人的同意之後,我請大人們先坐到會談室牆邊的椅子坐著,讓我跟孩子有機會可以單獨說說話。
哥哥從爸爸的包包裡,掏出一疊日曆紙:「爸爸說今天要交作業給妳。」薄薄的日曆紙上,國字與注音夾雜,方方正正的字體,是孩子一筆一劃用心寫下的。
「有一些被阿嬤撕掉了,所以只有這些。」
我仔細一看,上面寫的是:
媽媽我好想妳
我會乖,不會再惹妳生氣了
媽媽妳到天堂了嗎?
我忍著奪眶而出的淚水,問他:「阿嬤撕掉的那些,你怎麼辦?」
哥哥說:「拜拜的時候,我把那些一起燒給媽媽。如果燒錢跟房子她收得到,信,她應該也收得到。」
我好奇問道:「那你夢到媽媽了嗎?」
「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夢,禮拜二學校上一整天課,我趴在桌上睡覺的時候,好像是媽媽來看我,她摸摸我的頭,我爬起來想看看是不是媽媽,結果就被老師罵了。」
我問趴在桌上埋頭苦畫的妹妹:「妳在畫什麼?」
我對幼兒的畫實在沒有解析能力。
妹妹停下手上的畫筆:「阿姨,為什麼死掉的人只能用很長、很長的湯匙吃飯?為什麼在天堂還要別人餵才吃得到?在地獄要自己吃,可是會很餓?」
我猜是那個天堂與地獄的寓言故事,但餵飯跟自己吃,與六歲孩子的吃飯世界觀大相逕庭,大人一定都叫她自己吃,不可以叫人家餵啊。
我回頭看看那三位大人,也是一臉疑惑。
我問她:「天堂跟地獄的事,是誰跟妳講的?」
「是老師以前上課講的。」她一臉擔心:「阿嬤說媽媽去天堂了,可是媽媽吃飯都用筷子吃,而且她不喜歡餵。這樣她會不會很餓?」
我跟她說,那只是個寓言故事,告訴我們互相幫助,才能上天堂,自私自利就只能去地獄。
孩子似懂非懂,我只好跟她再三保證,天堂的用餐時間就像吃Buffet,媽媽絕對不會餓著,也不需要被別人用湯匙餵。
我問他們:「你們都很想夢到媽媽嗎?」
小兄妹點點頭。
我說:「那我們來寫信,跟媽媽約約看吧!之前哥哥好像有成功一點點,我們再來試試看。」
我用眼神邀請爸爸過來,為小女孩代筆,一邊引導(暗示)他們怎麼把「約定」變得很具體。
信寫好了,請大人幫忙在下一次拜拜時,一定要讓兩個孩子參與,讓他們親手把信燒給媽媽。
過了一個禮拜,我打電話去他們家,好巧,是妹妹接的電話。
她開心地說:「阿姨,我夢到媽媽了,她帶我去吃冰淇淋!哥哥也有夢到,我叫他跟妳講。」
哥哥剛從安親班回來,書包還沒放下,聲音聽起來有點喘:「阿姨,我每天都寫信給媽媽,拜拜的時候燒了好幾張給媽媽,結果這三天媽媽都有來看我!」
我心想,這也太神奇了吧!
「可是昨天晚上,媽媽說她要去高雄當媽祖,不能再常常來看我了。」
我問:「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耶,如果媽媽可以變成神明保護更多小朋友,是不是比只當我跟妹妹的媽媽還要好?」 我有點想哭,這孩子還挺懂事的,我說:「是啊!而且媽媽變成神明的話,是不是就無所不在了呢?」
「好,那我也要跟妹妹這樣講!想要跟媽媽說什麼,就繼續寫信給媽媽,因為媽媽真的都有收到!」
心理學是一門科學,不是靈學。我相信自我暗示、自我實現的預言、選擇性注意力等行為與心理學原理,重新繫起他們與媽媽之間的連結,也打造了這兩個孩子面對未來挑戰所需的心理力量。
阿公阿嬤只是不知道可以怎麼表達,但他們對孩子的關愛是真真切切的。
爸爸只是還在自己的哀傷中手足無措,但他對孩子的關愛是實實在在的。
媽媽只是肉體沒辦法常伴孩子左右,但她對孩子的關愛,是無所不在的。
◆
死亡常常來得措手不及,面對親人的離世,人通常會出現一連串複雜的反應。在喪親初期,最常出現的痛苦,並不是憂鬱,而是對逝者的強烈渴求。
就算在理智上,已經認知到親人過世不會再復返,但內心深處仍會渴望與逝者重聚,這種無法實現的願望,所帶來的痛苦與絕望,讓人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在面對天人永隔時的渺小無助。
「渴求再相見」(yearning)的渴望與失望,是哀傷過程中的典型特徵,也是與憂鬱症診斷之間,一個相當重要的區隔。
故事中,小哥哥寫在日曆紙上的思念,透過喪葬儀式中,拜拜的焚燒,傳遞給已在彼岸的媽媽,透露出對媽媽的思念與再相見的渴望,因為這樣的強烈心情,放大了他關注媽媽再現的細微線索。
我把小哥哥「媽媽好像回來看我」的經驗,視作「失去媽媽」這個主要故事中,不同基調的分岔點,循著這個分岔點,延伸創造出通往「和媽媽維持聯繫」的另一個故事,而且是更符合小兄妹期待的故事。因此,我鼓勵他們更刻意、具體地寫信給媽媽,一方面釋放思念的情感,另一方面,則是放大他們對於環境細微線索的注意力。
當心理師認同小兄妹將生活中某些細微的感知,詮釋為與媽媽的重聚,他們便更能「認出」現世中媽媽透過哪些象徵得以重現再臨,從而實現再相見的渴望。
在夢中與過世的親人再相會,對大多數的喪親者而言,是相當撫慰且珍貴的經者與逝者相會的「空間」,讓喪親者得以超越時空限制,再次與逝者相見。夢,成了逝者往返此岸與彼岸的快捷高鐵。
這種「喪慟夢」,具有天生的療癒性,滿足了想再見一面的渴求,尤其是「探視夢」(visitations),當逝者回到家人的夢境中報平安,或是捎來預知訊息,這種體驗有助於解決縈繞心中的未竟事宜。比方「做得不夠」或「來不及做」的遺憾,讓生者多一個與逝者好好告別的機會。「持續連結」(continuing bonds)幫助還活在人世間的人,適應失落後的新生活,在過世親人的守護之下,努力走過哀悼的任務。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僅能與媽媽在夢中再相見,滿足了思念,更透過小哥哥對於夢中訊息的詮釋,將母親的過世,轉化為照顧普世孩童的大愛,完成最後的道別。他們在現實生活中努力適應媽媽已不在的新生活,同時也在心靈層面,帶著媽媽的守護與祝褔,繼續長大。
因為心理師的傾聽、允許孩子透過敘說整理思緒,讓接手承擔主要照顧責任的祖父母,理解孩子在哀傷適應上的努力,長輩們也打破了「壓抑情感」的應對方式,允許孩子表達情感需求。雖然,還未能跟孩子一來一往地好好討論生離死別的話題,但對於視死亡為禁忌的祖父母來說,已經是很大的突破,也讓整個家庭更能共同面對喪親的挑戰,從個人獨自舔拭哀傷,轉而為一家人、整個生活系統,共同面對。
孩子們將會與爸爸、祖父母、鄰里、師長等,建立新的安全依附關係,一起面對成長的挑戰與接下來的新生活。
(本文摘自《如果不在了,你想留下什麼?:關於愛與信念,以及給至愛之人最無價的生命禮物》悅知文化出版,林維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