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老頑童」父親裝病胡鬧,直到「鬧熱滾滾」的告別…廖玉蕙回望才懂:他興高采烈地擁抱生活

以為「老頑童」父親裝病胡鬧,直到「鬧熱滾滾」的告別…廖玉蕙回望才懂:他興高采烈地擁抱生活

父親一生最喜熱鬧繁華。蒔花、養鳥、運動、旅行,把生活妝點得繽紛多彩。退休後,最喜歡拜訪朋友,最企盼兒女返家團聚。到後來,身體狀況已相當不佳時,還因扶杖掙扎著要去參加朋友的喪禮,而數度和母親反目。母親憐惜他身體孱弱,不願他奔波勞累,甚至見景傷情;他卻為不能親向朋友作最後的敬禮而懊惱。他憤恨地抱怨:

「死後才見交情。告別式上的熱鬧與否,可以看出這人做人有成功否。最後一面都不見,算什麼親戚朋友!」

他交代我們,把寄來的訃文一一登錄起來,他說:「以後,我若是過身,你一定要記住寄一張白帖子倒轉去。」

迎著我們錯愕的眼光,他慢條斯理地解釋道:「安捏卡鬧熱。我希望我的告別式可以鬧熱滾滾。像你屘叔的告別式,人山人海,看著極好哩,極讓人欣羨!」

近年來,父親應是經常在思索著死生大事的。一回,他憂心忡忡地問我:「人說死去以後,火葬比較卡清潔,你感覺安怎?未知會極痛否?」

我笑答:「人死去,哪會還有感覺!」

從那以後,他便四處去看存放骨灰的骨塔,並自己相中了一處,好幾次拉著我去看,都被我拒絕了。我氣他一直在為死亡做準備……

 

悲傷元宵夜

 

星月交輝,煙花競麗。

 

母親和我,推著坐在輪椅上的父親,在笑啼喧闐的人潮中,親密地談笑。父親不時地稚氣地仰起頭,指著高處閃爍的燈花,興奮地東問西問。鑼鼓盈耳的街道上,扶老攜幼的,盡是怡然歡愜的天倫圖。涼薄的夜風也趕來助興,和雲集的小攤販上縷縷竄升的炭煙相互追逐嬉戲。許是為這滿路的巧笑新聲所牽引吧!父親突然忘形地自輪椅中立起身來,一不留神,竟仆倒在微雨過後猶自溼滑的泥地上,在迅速蟻聚的人群中,不知是我,還是母親,抑或其他的什麼人,驀地淒厲地狂喊了起來:

 

「流血了呀!流血了……」

 

暗紅的血,很快地在父親仆倒的地上,殷殷地蔓延了開來。母親彎下身,輕輕地扳過父親的臉,父親睜開眼,綻開笑靨,朝我說:「實在有夠鬧熱!」

 

然後,徐徐閉上了雙眼。我驚懼地大叫:「爸!」

 

冷汗涔涔下,我自驚怖的夢中醒來,黑暗裡,眼淚潸潸掉了一臉。不遠處的鄉間廟會,似是印證著我的夢境般,急管繁絃毫不稍歇地歡慶著元宵夜。

 

那夜,我身處預官考選命題的闈場內。節慶的歡愉在晚餐過後的猜謎遊戲裡達到最高潮。為了稍稍紓解久困闈場、不得返家團聚的遺憾,大夥兒特意布置了餐廳,搬來了卡拉OK。我隨著眾人歡唱談笑,刻意忘卻生命中那樁永遠無法踐履的約定。酒酣耳熱後,麥克風傳到了一位笑聲最響、飲酒最豪的上校軍官手上。他放下酒杯,步履顛狂地站在餐廳中央,朗聲說:

 

「我是革命軍人。」

 

大夥兒全笑彎了腰。是酒後的醉語吧!我們如是揣測,怕是喝了不少的。

 

「我必須服從命令,效忠國家。」

 

底下又是一陣雷動的歡聲。他低下頭,緊握麥克風的雙手竟微微顫動了起來,然後幾近喃喃自語地接著說:

 

「傍晚,我接到通知,我的母親在今天過世了。……」

 

石破天驚的宣布使全場陷入一片悚動的靜寂,微醺的酒意頓消。他紅了眼,顫聲說:

 

「我不能提前離開闈場,我必須對我的工作負責到底。……前些年,我父親過世時,我也奉命遠在東京,無法及時趕回。我是個不孝子,但身為革命軍人,忠孝不能兩全,我只有……所以,今晚,我要唱一首很悲傷的歌。……」

 

數度哽咽後,一首痛徹心肺的悲愴旋律,斷斷續續流洩在燈火已闌的暗夜中,直到他掩面泣不成聲。啊!原來豪飲狂歡是另一種的至痛無言!而我,因著元宵燈會而刻意隱忍的傷痛亦早隨著止不住的淚水滂沱直下。

 

去年燈會期間,適值父親北上就醫因跌斷而久不癒合的手腳,從窗口望去,中正紀念堂邊兒,人潮如織,香肩影動,笑語聲來,我四處商借一張輪椅不果後,曾和父親約定,次年必排除萬難,偕伊共賞如沸如撼的燈節盛會。而今,電視新聞中,中正紀念堂的燈籠高掛如列星,童玩技藝紛陳,觀賞的人潮簇擁如《東京夢華錄》中的太平盛世,而父親卻已乘鶴遠去,骨肉乖隔,寧非人生之至痛?

 

那晚,我和淚躺下,衾枕盡溼,朦朧中入夢,卻是個以星月、煙花的璀璨始,以鮮血、眼淚的心碎終的夢魘。難道父親不避黃泉路迢遙,千里來入夢,真為奔赴這場生前未了的紅塵盛筵?

 

廖玉蕙是家中老么,41歲就送走父親,中年後又接連送走父母兄姐,面對死亡議題自有一套溫柔且獨到的見解(圖/翻攝自廖玉蕙臉書)

 

我氣父親一直在為死亡做準備

 

父親一生最喜熱鬧繁華。蒔花、養鳥、運動、旅行,把生活妝點得繽紛多彩。退休後,最喜歡拜訪朋友,最企盼兒女返家團聚。到後來,身體狀況已相當不佳時,還因扶杖掙扎著要去參加朋友的喪禮,而數度和母親反目。母親憐惜他身體孱弱,不願他奔波勞累,甚至見景傷情;他卻為不能親向朋友作最後的敬禮而懊惱。他憤恨地抱怨:

 

「死後才見交情。告別式上的熱鬧與否,可以看出這人做人有成功否。最後一面都不見,算什麼親戚朋友!」

 

他交代我們,把寄來的訃文一一登錄起來,他說:「以後,我若是過身,你一定要記住寄一張白帖子倒轉去。」

 

迎著我們錯愕的眼光,他慢條斯理地解釋道:「安捏卡鬧熱。告別式無人來,會給人恥笑,給人講我無人緣。我希望我的告別式可以鬧熱滾滾。像你屘叔的告別式,人山人海,看著極好哩,極讓人欣羨!免以為我的朋友死去,伊的後生就不會來,攏總給伊寄去,懂禮數的人就會來。」

 

我故意別過臉去,不理他。我雖偶爾亦在課堂上和學生高談莊子曠達的生死觀,但面對父親這般赤裸裸地安頓自己的身後事,才知王羲之「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真真道盡了世間兒女平凡的心事。高深豁達的哲理,只宜作學術的討論,小門深巷裡,椿萱康健才是真正的心願。

 

近年來,父親應是經常在思索著死生大事的。一回,他憂心忡忡地問我:「人說死去以後,火葬比較卡清潔,你感覺安怎?未知會極痛否?」

 

我笑答:「人死去,哪會還有感覺!」

 

從那以後,他便四處去看存放骨灰的骨塔,並自己相中了一處,好幾次拉著我去看,都被我拒絕了。我氣他一直在為死亡做準備。

 

再慢就來不及了

 

前年舊曆年,兄弟姊妹全回家。父親因夜半在浴室跌了一跤,手上正打著石膏,精神原本很差。見兒女們都回來,非常高興,吵著要去理髮,要到照相館去照相。我拿出相機,為他和家人合拍了些照片,他顯得神清氣爽,一直對著鏡頭微笑,我們直取笑他愈老愈會搶鏡頭。照完了相,我正捲著底片,他仍糾纏著母親一起去照相館,母親說:

 

「不是剛才照過了嗎?去照相館做啥米?」

 

他靦腆地說:「你嘸知啦!你跟我去,咱拍一張合照,以後,我若死去,禮堂上才有一張卡好看的相片掛。」

 

我們聽了全傻了眼。母親一楞,隨即玩笑般的打圓場:「你要掛在告別式上面,我才不要跟你合照,那有人在喪禮上掛合照,笑死人咧!」

 

他突然變得像個孩子似的,隔不了幾分鐘,又反反覆覆提起同樣的話頭,我耐下性子,像哄孩子似的說:「你現在手上打著石膏,脖子上吊著繃帶,照起相來多難看,等你石膏拆下來,我再帶你去,好嗎?」

 

父親悵然若有所失,喃喃自語:「再慢一下,就未赴啦!」

 

我佯裝嗔怪,質問:「未赴做啥?不要亂講啦!」

 

他定定看著我,神情又恢復茫然,只不斷重複:「你嘸知啦!正經會未赴啦……」

 

父親不幸而言中。直至過世以前,石膏一直未曾拆下,父親臨終前最後的影像終究未能如願留下。除此之外,一切都在父親掌握之中。

 

去年四月四日,父親在長期的病痛中解脫逝去。悲痛惶急,全家人手足無措,不知從何做起,慢慢尋思,才發現這些年來,在閒話家常中,父親早已循序漸進地對自己的後事一一做了安排,別說喪葬儀式,就連祭壇上的鮮花款式、擺設圖案,都已有了腹案。

 

他體貼我們工作忙碌,又不願孤獨地面對死亡,所以,選擇三月二十八日凌晨昏迷,直到去世,整整八天,全家大小因著國定假日及春假,得以晝夜不離地陪他走完人生最後的一程。

 

 

我恨他獨自開了一個大玩笑

 

清明過後,天氣一直陰雨連綿,父親出殯前一日,突然轉晴。那一夜,我至靈堂清理葬儀社布置靈堂所剪下的殘花敗葉,在慘白的燈光下,猛一抬頭,驀然發現懸掛高處、俯視塵寰的父親放大照片,似乎閃過了一絲詭譎的笑容,那樣子像是正為著私心裡一樁未為人識破的計謀得逞而竊竊歡喜著。

 

我丟下掃把,抬頭認真端詳著,照片一如本人,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彷彿這一切的悲歡離合全由他一手策動。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想起父親打從我們小時候就一直喜歡重複說起的兩個耳熟能詳的諧音話及歇後語:

 

「老師搬過厝,冊(氣)都是冊(氣)。」

 

「牽狗犁田,可惡至極!」

 

我不知道,這兩句話是不是正說出了我當時的心情。我神經質地趁著四下無人,拿起一旁準備給花補充水分的風霧器,往父親的笑臉上噴,照片太高了,風霧器的水花搆不上,我使勁兒的壓,踮起腳尖費力的噴,父親居高臨下,一逕兒笑著,依然自信滿滿的樣子。我好恨他獨自開了這麼大個玩笑,居然沒事先偷偷向我──他一向最鍾愛的小女兒透露半分。那位同我一樣──喜歡吹牛,卻經常穿幫;喜歡說笑話,又常常說不好的爸爸,他怎麼可以無端的拋下了我,牽狗犁田!

 

在四濺的水花中,往事歷歷,掠上心頭。我想起小時候通學,上下學都得行經父親上班的鄉公所旁。常常下課後,筋疲力竭,便轉進爸爸的辦公室,等他下班,用腳踏車送我回去。父親的同事,不拘老小,見了我必高聲大喊:

 

「嗨!天送兄,你那撒嬌女兒來了。」

 

父親總是喜孜孜的迎上來,幫我提過沉重的書包。當時,我那身淺藍襯衫、深藍褶裙的臺中女中制服想是給父親帶來許多榮耀的,畢竟鄉下地方,能考上臺中一流的女中的,是鳳毛麟角。我每回去,他總是講話特別大聲,動作特別誇大,故意問我考試成績如何,而當時正值叛逆期的我,總是故意不讓他的虛榮得逞。

 

父親是極珍愛我們父女同騎腳踏車,輾過長長的歸途的那段時光的,而我,其實手攬著父親清瘦的腰身,也為著有這麼位玉樹臨風般的父親而感到無限快樂。然而,我卻緊緊抓住父親掩飾不住的弱點,當他熱切的問我:

 

「明天,還來辦公室等我嗎?」

 

我總是矯情地拿喬,故作猶豫地說:「不一定啦!明天再看看!」

 

當年那種對擁有父親全然的寵愛的自信滿滿模樣,想來亦正是得自父親的遺傳吧!

 

▲廖玉蕙自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退休後,依然在文學界十分活躍,也開設個人YOUTUBE頻道「廖玉蕙說故事」聊各種人生大小事。(圖/翻攝自廖玉蕙臉書)

 

「鬧熱滾滾」的告別式

 

等我大學畢業後,開始做事賺錢,父親一直走在前頭引領我前進。當我還是助教時,他已向外宣稱女兒擔任講師,研究所剛畢業任講師,他馬上主動幫我升等為副教授,我一路追趕不及,有時也不免停在路邊喘息埋怨。然而,小時候愛臉的我,不也曾因父親初中的學歷不夠光彩,而幾度向同學們宣稱父親是高級中學畢業嗎?有一回,甚至差一點偽造文書,在學校發下的表格上父親的「職務」欄內,主動為他升級為「課長」,只為嫌棄小小「課員」,在同學間擁有顯赫頭銜的爸爸群裡,實在太過寒磣。

 

二十多年的歲月飛逝,昔日看不破虛名的小女兒在水深浪闊的十里紅塵中翻滾浮沉過後,已逐漸領悟素樸澹定的丰采,反倒踽步蹣跚的老父卻回首眺望繁華虛幻的海市蜃樓。

 

風霧器裡,終於再也擠壓不出任何水花。我頹然放下,跌坐在祭壇前的泥地上,和父親四目相視。人人都說兄弟姊妹中,我長得最像父親,長臉孔、挺鼻梁、薄嘴脣、尖下巴,他們看到的是容貌,我知道的卻是看不見的心思,自小我便是父親如影隨形的小跟班。如今,形之不存,影將安附?

 

次日,豔陽高照,親戚朋友一大早便陸續湧至,旅居日本的堂哥、堂嫂更從大阪匍匐奔回。我們沒有遵照政府革新的指示,我們發了好多訃文出去,邀請所有認識父親的親朋好友前來,父親要一一同他們告別,父親多年來一直期盼的「鬧熱滾滾」的告別式,果真實現了。

 

我們披麻帶孝,跪倒在祭壇前,模糊的淚眼中,是一雙雙前來拈香的朋友的雙足,穿晶亮皮鞋的、高跟鞋的、布鞋的、趿著拖鞋的,甚至還有拄杖踉蹌而來的,從不同的鞋樣上看出了行業和身分,也看出了父親廣闊的交遊。我不停地一一叩首答拜,打從心裡感謝他們的深情厚意成全了父親最後的心願,讓他無憾地在人生途程中打上一個圓滿的休止符。

 

屬於父親的繁華終於散盡。熊熊烈火中,父親的肉身漸次消蝕殆盡,從小小玻璃窗內看去,我不禁全身悚慄,淚下如雨,父親一直是那麼個忍不住疼痛的人,烈火焚身,對他而言,是何等酷烈的煎熬。

 

骨灰從火葬爐內推出時,照管火葬的先生特別叮囑,勿將淚水滴進骨灰中,我擦乾了淚,小心翼翼地用夾子夾起一塊父親的頭蓋骨放進罈內,心疼地在心裡重複千百遍父親曾經問過我的:

 

「會極痛苦?爸爸。」

 

他總是那般興高采烈地擁抱生活

 

父親逝世,至今已屆週年。這些日子來,我回想起他逝世前半年那段跌斷手腳的日子,總是深自責備沒能為父親付出更多的耐心和寬容。父親一向極畏疼痛,稍有病痛,常極盡呻吟之能事,以致後來真正病痛難忍,我們都懷疑他只是裝腔作勢。他夜半如廁,摔倒於洗手間內,我們一直為他延請骨科大夫診治,孰知,慢性腦溢血才是癥結所在。

 

從臨終前所照X光片看來,醫生斷定他體內出血已非一朝半日。因為腦部神經為逐漸滲出且凝結的血塊所擠壓,因此,在那半年內,他的神智時而清醒一如常人,時而迷糊健忘得教人吃驚,然而,因為他平日喜歡開玩笑,我們一直以為他在裝瘋賣傻。一日黃昏,他居然坐在沙發上指著在陽臺修剪花木的外子,悄聲問母親:

 

「那人是誰?」

 

母親初始不以為意,答:「是我們女婿啊!」

 

他似乎有些納悶,搔著頭說:「那我們的女兒又是誰啊?」

 

母親不悅地說:「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你免嚇驚我。」

 

我一點也沒拿他這番話當真的,我趨向前,傍著他坐下,推擠他,笑說:「好會假仙哦!假得還真像!好!那你說,如果我不是你女兒,你倒說說看,我是誰?」

 

他習慣性的聳聳肩,似乎被我說得有些不好意思,這件事就這般真假莫辨地過去。

 

除了迷糊健忘外,其後,他還逐漸變得脾氣古怪不馴。那段時間內,母親自然是吃盡了苦頭的。白天情況尚不難應付,每到夜晚,便頻頻框喝,一下子要人攙扶他上洗手間,一會兒又要人倒水,再不就繞室徘徊,彷彿床上藏了什麼妖魔鬼怪,硬是不肯躺下安歇,母親被折騰得幾乎崩潰,父親偏又不肯讓兒女代勞。

 

元宵節他北上就醫,住我處,一連七天,夜半不眠,每隔三分鐘,便要母親攙扶起床,我在隔室,聽見他呼天搶地,心裡大慟。一夜,我實在忍不住了,強迫母親至他房歇息,由我全權照料,父親以頭撞牆,誓死反對,口裡直喊:

 

「我會死啊,我會死啊……你們實在可惡至極啊……」

 

闃寂的暗夜中,一聲比一聲淒厲,然後,開始一反常態地破口大罵母親無情,母親聞言,淚潸然直下,我忍不住厲聲責備他:「你再罵,小心媽媽從此不理會你。你把媽媽整垮了,以後,看誰有她那樣的耐性來照顧你!」

 

他似是豁出去的態勢,狠話拚命出籠:「我才無稀罕,才不用你們來照顧。……」

 

我軟硬兼施,滿頭大汗;他負嵎頑抗,像負傷的野獸,直到天濛濛亮,才倦極睡去。我見他蜷曲酣睡如稚子的容顏,真是欲哭無淚。

 

 

那日中午,他悠悠醒來,我攙扶他至客廳坐下,他笑語如常,我婉陳他昨日之非,他茫昧不復記省,只頻頻否認:「那有這款代誌!我哪會安捏無良心!騙肖仔!……」

 

經眾人舉證歷歷後,他似乎也被自己異常的行為所震懾。沉默不語良久後,他背著母親,低聲附耳和我說:「敢真有安捏?如果真有這款代誌,實在太不是款咧。……拜託你給你老母會失禮一下,好嗎?要不,伊會不肯理我……」

 

那時,我是如此地無知,錯以為他返老還童,故意虛張聲勢以博取憐惜。事後追憶起來,也許,父親視平躺如畏途,正是腦血四溢,痛苦不堪的生理反應也未可知,然而,做為女兒的我,是以何等的不耐來照看父親無法言宣的痛楚呢?這世界何其荒謬,何以最深沉的反省,常只能在無法彌補的悔恨之後?

 

這些天,我一直翻閱著昔時的照片,在一本本的相簿中,父親一逕地以他招牌的笑容光燦地面對鏡頭。

 

從年輕到年老,從紅顏到白髮,從山巔到海隅,從打球到下棋,從加州的水綠沙暄,到北海道的冰雪滿地,從人子到人父,甚至人祖……他總是那般興高采烈地擁抱生活。

 

生命中的繁華,原不論高堂華筵或淺斟低酌的,父親的一生,充滿了小市民知足強韌的迤邐華彩,繽紛熱鬧。我有幸與他結下四十餘年的父女緣,陪他在人生舞臺上賣力淋漓地演出一場,如今,曲終人散,留在心底的,豈只是止不住的悲傷!

 

延伸閱讀:
50歲後,對自己人生負責!女兒對70歲廖玉蕙告白:請不用認真活得久,自然就好

 

點我加入幸福熟齡FB粉專,健康快樂每一天

🌹用新觀點活出成熟態度,點我追蹤幸福熟齡IG

 

(本文摘自《希望能做一樣的夢:廖玉蕙志人散文選》九歌出版,廖玉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