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寫母女心結盼和解,她卻沒來得及翻到那一頁…廖玉蕙告白:感謝上蒼,母親只讀到了我們對她的愛

曾寫母女心結盼和解,她卻沒來得及翻到那一頁…廖玉蕙告白:感謝上蒼,母親只讀到了我們對她的愛

《大食人間煙火》一書的第五十四頁,收錄了一篇題為〈廚房裡的專制君王〉的文章,敘寫一生以廚房為根據地的母親,年邁後心餘力絀的狼狽掙扎,因手腳反應不及,既走不回廚房又退不到客廳,以致淪入進退維谷的困境。

然而,對當事人的母親來說,目睹這般袒露的寫實,未免酷烈。我怕一向好強的她看了恐會承受不住。

我發現每回闔上書本前,母親總鄭重地將書籤夾入暫停處,以利下次翻閱。而我總在她上床後,躡手躡腳窺看書籤的駐足所在。

就這樣,來來回回的,書籤在十至五十頁間徘徊遊走,始終沒能跨出第五十頁。母親讀書的時間越來越短,有時甚至多日擱置,不再聞問,書籤彷彿也寂寞地跟著母親一起打盹……

 

敘寫一生以廚房為根據地的母親

 

母親病了,病得不輕,一點胃口也無,日漸消瘦。

 

我們想盡辦法,找她喜歡的食物、做她愛吃的飯菜。母親坐上飯桌,皺起眉頭,筷子象徵性地拿起又放下,卻什麼也沒挾;我們絞盡腦汁,買東西送她,她心疼花錢,反倒生氣;抽空推輪椅帶她逛街,她又自責浪費我們的時間,心裡不安。

 

去年底,我演講回來,攜回一枚聽眾致贈的書籤,竹雕上打著小巧的中國結,看來十分簡淨、精緻。母親看到這枚書籤,愛不釋手,精神彷彿為之一振,恰巧我的新書《大食人間煙火》甫出版,母親順手便將這枚書籤夾入,並興致勃勃讀將起來。沒料到久不讀書的母親竟又戴起老花眼鏡,細細閱讀著,這倒讓我開始忐忑不安起來。

 

自年少起,便酷愛閱讀的母親,經過幾場病痛的折磨後,逐漸失去長時間閱讀的耐性。尤其是自去年九月一場驚天動地的胃動脈大出血之後,雖然屢屢仍想重拾熱愛的書本,卻似乎總是力不從心,常在短暫的翻閱後,頹然闔上,感喟道:

 

「可能是正經老囉!看半天,都不知自己在看啥米!」

 

生理的老化讓一向耳聰目明、手腳麻利又倔強好強的母親感受到極大的失落。求好心切的她努力強迫自己喝雞精、牛奶、燕窩,勉為其難地讓我們領著她散步復健。雖則如此,狀況卻似乎沒有好轉。作為子女的我們逐漸體悟到天命之難以抗衡,只能盡量想法轉移母親對自身健康日趨下坡的灼灼注視。

 

在這種情況下,母親居然恢復讀書舊習,照說是應該感到開心才對的,何以我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其實是另有隱情的。《大食人間煙火》一書的第五十四頁,收錄了一篇題為〈廚房裡的專制君王〉的文章,敘寫一生以廚房為根據地的母親,年邁後心餘力絀的狼狽掙扎,因手腳反應不及,既走不回廚房又退不到客廳,以致淪入進退維谷的困境。筆帶荒涼,滿紙滄桑,雖然自覺對臺灣即將到來的老人世界有未雨綢繆的觀察與提醒。

 

然而,對當事人的母親來說,目睹這般袒露的寫實,未免酷烈。我怕一向好強的她看了恐會承受不住,本沒打算將此書的出版告知;可是,旋即又想到每回出書總能給母親帶來很大的快樂,奄奄一息的她此時不是最需要好消息的鼓舞嗎?何況,我估量她近年已不耐久讀,未必能集中精神看到那篇尷尬的文章。

 

為了給她打氣,我還特地在書前的蝴蝶頁上寫下情致纏綿的由衷感謝:

 

親愛的媽媽:

 

這本書的出版,最該感謝的就是您的啟蒙、牽引。因為有您一路的護持與分享,寫作與出版於我才具更深刻的意義,希望您健健康康、長長久久地和我共享閱讀與寫作的快樂。

 

最愛您的女兒玉蕙敬上

 

窺看書籤的駐足所在

 

於是,從那枚書籤被夾入書本起,我每天總是懷抱著矛盾的心情,偷偷觀察母親的閱讀狀況並檢查進度。一方面盼望她能恢復先前的功力,一方面又害怕她真的看到第五十四頁的文章。到底母親能否跨越第五十四頁的關卡?那枚書籤擔負著傳達訊息的重責大任。我發現每回闔上書本前,母親總鄭重地將書籤夾入暫停處,以利下次翻閱。而我總在她上床後,躡手躡腳窺看書籤的駐足所在。

 

第二十一頁、第二十六頁、三十二頁…,嗯!雖然進度稍慢,卻循序漸進,很好!然後,忽然又莫名地退回到十三頁。錯愕之餘,我好奇攤開來看,是該書的自序,文章由母親的閱讀經驗談起,先前,一心記掛著母親可能看到那篇寫她狼狽失據的專文,完全忘記書序已然開始著墨,心裡不免為之一驚。母親用鉛筆在下面幾句旁邊歪歪斜斜地畫線:

 

母親所有的人際應對,悉數從哀感頑豔的中、外小說裡借鏡、取法,幾十年來,抓緊時間,在生活的隙縫裡閱讀,習染言情小說的誇飾、虛構手法,母親膨脹現實裡的小奸、小詐為深冤、大恨;放大生活中的小歡、小樂為巨喜、狂歡,八十餘歲了,仍然黑白篤定、愛憎分明,全然沒得商量。文學的感染力,穿透時光,浸浸乎直探生命底層,為人生設色定調,而母親自己當然是渾然不覺的。

 

我不確知母親畫線的緣由,是心有所感?是未能識解其中的意思?抑或無法辨識這段話裡的褒貶?第二天,我若無其事問她:「你都看懂否?有啥不懂的嗎?」

 

母親取下眼鏡,抬起頭,似乎有些抱歉地回說:「較深的所在,有時陣,有看若像無看仝款。……人老了!真是無祿用囉!」

 

說完,不等我的回應,她又戴上眼鏡安靜地埋首書本。我幾度欲言又止,終因不知從何說起而作罷,繼續裝聾作啞。散文寫作該如何拿捏袒露的尺寸?作者與被書寫者該如何解除尷尬的面對,那一刻,我萌生前所未有的困惑,我既希望母親看懂卻又那樣害怕真的被她看了出來。

 

▲現年75歲的廖玉蕙不僅是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退休教授,還是作家知名作家,近年作品不斷,還開了自己的YOUTUBE頻道「廖玉蕙說故事」。(圖/翻攝自廖玉蕙臉書)

 

 

書籤彷彿也寂寞地跟著母親一起打盹

 

一個微雨的午後,我和睡過午覺的母親各據一張沙發看書,母親忽然眼眶泛紅地朝我說:「這個囝仔實在有夠乖!雖然讀冊無像汝遐好!但是,極得人疼哩!」

 

我挨過去,坐到她身旁的小板凳探頭看,原來她正看到描寫我乖巧女兒艱難求學歷程的文章。那夜,書籤落腳在第四十頁,母親看完了完整的孫女的蛻變。次日,書籤又神奇地重回三十四頁。過兩天,母親讀到我們生澀地陪她打麻將的混亂局面,不禁呵呵笑了出來,那是第四十四頁。

 

就這樣,來來回回的,書籤在十至五十頁間徘徊遊走,始終沒能跨出第五十頁。母親讀書的時間越來越短,有時甚至多日擱置,不再聞問,書籤彷彿也寂寞地跟著母親一起打盹。我的心臟怦怦跳,覺得母親的生理時鐘彷彿也時而狂舞亂擺,缺了節奏;時而恍惚迷離、忘了移動。

 

睡眠時間日增,清醒時間越少。日漸耗弱的母親終於不敵病魔的侵襲,在今年舊曆年初撒手塵寰。我們含淚扶棺回去故鄉,依照她生前的叮囑,讓她伴隨父親長眠。

 

母親走後的三個月內,我心亂如麻,不時在暗夜中失控痛哭。書看不成,文章寫不下;不敢打開母親的抽屜;不敢注視母親的房間。失了魂魄的軀殼,在校園中悠悠行走,不時得停下腳步深呼吸,感覺像是即將溺斃;上課時,常常無端語帶哽咽;夜不成眠,腦袋裡全是前塵往事:風華正盛的母親緊拉著我的小手,轉學、考試、快步疾行過一個個危險的路口;有時恍惚睡著了,那枚徘徊移動的書籤卻在夢中反覆飛竄,書頁翻得比風還要快。

 

第五十四頁

 

百日過後,我被迫面對。整理遺物時,發現母親將我的所有出版品,悉數小心翼翼的排在隱密的高處櫥櫃內,每本都有幾條黃穗外露。定睛一看,赫然發現母親將二十年前,我甫入文壇時,圓神出版社為我量身訂做的宣傳書籤一一藏身各本書裡,而書籤的落足處,全在和母親相關的篇章上。有好幾個地方,也同樣用鉛筆拉了長長的直線,只是,以前的線條相形之下顯得堅定、凌厲。

 

原來,母親是如此看重我對她一言一行的勾勒。生前,我怯於問她對我以她為寫作題材的看法,她也只在一次閒聊時故做輕鬆地表達多寫她溫柔事蹟的想望,我們雖然彼此避談深層感受,卻不代表兩人全無芥蒂。如今回想,我在演講及文章中不時笑談她的斯巴達式嚴格管教,表面看似輕鬆,實則內心含恨。母親讀我文章,既不辯白、也不討饒,只在介意處以長線標示,卻隱忍地將不滿深深埋藏

 

我是不是對母親太過嚴厲了?年長後的我是故意用文字報復著她嗎?我猶然懷恨缺乏耐性的她在我年幼時對我無端的鞭笞嗎?歷史是這樣殘酷的重演著嗎?童年時,母親用密密的鞭影宰制毫無自衛能力的我;母親年老了,我用她老人家全無招架餘地的文字回報她!我不是比她更殘忍嗎?而這般愛恨交織的纏鬥竟然在不提防間忽忽宣告落幕。從今爾後,愛也罷,恨也好,都像一把灑在風中的灰,散了!而我,失去了對手,卻痛到無法忍受。

 

那夜,書本灑了一地,我跌坐地上,嚎啕痛哭!不相信母親已從逐漸傾頹的對峙局面中永遠撤守!母親死了?怎麼會?一直以為她只是吃錯藥、看錯醫生,只要些許時日,就會恢復強悍,仍舊可以旁若無人地呼風喚雨。誰知,一個含淚吞聲的母親早早隱身在印著我驕傲笑容的書籤裡,一蟄伏便是二十年,她是因此感到太累、太委屈了嗎?是那些筆直的、歪曲的鉛筆線條,一條一條陸續帶著她走向死亡之途的嗎?

 

回到臺北的家中,無意中,在書架上重新邂逅那本母親臨終前猶聚精會神、孜孜展閱的《大食人間煙火》,書籤靜靜停駐在第四十九頁,她終究沒能翻到我所擔心的第五十四頁。

 

感謝上蒼,在最終的歲月裡,母親只讀到了我們對她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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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希望能做一樣的夢:廖玉蕙志人散文選》九歌出版,廖玉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