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照悲歌是「慈悲殺人」嗎？網路搜尋「長照悲歌」，會跳出來一堆令人鼻酸的社會事件。台灣有位80歲老翁，長期照顧失智且行動不便的妻子，因不忍她繼續受病情折磨，老翁將妻子推落水圳，再跳下水圳輕生，這是同歸於盡的悲劇；日本也有一位22歲的孫女照顧90歲的失智奶奶，即使奶奶的兒女都住附近，卻把照顧的責任推給孫女，理由是奶奶曾照顧過她，而且最年輕有體力，她身心俱疲向家人求救，卻不被當一回事，疲累工作加上缺乏睡眠，竟在精神恍惚下用毛巾塞入奶奶嘴巴讓她窒息，最後被判刑入獄。
經濟拮据、人力不足、長期得不到支持及喘息，都是照顧者沉重的負擔。評論他人的故事很容易，自己成為當事人就會明白，錯綜複雜的事、人和感情，絕非三言兩語就可以斷定是非。
長期照顧更是一條燒錢的道路，父母辛苦了大半輩子，臨老病了，知恩圖報的子女即使無法親力親為，也都想給父母最好的照顧。
我一位朋友的母親78歲臥病，子女覺得這麼大年紀，孝敬也沒幾年了，當然要找最好的療養機構來照顧母親，花多少錢都沒關係。他們找到一家覺得滿意的安養院，每個月基本開支就要9萬元，我大吃一驚，這可不是小數字，朋友說父母留下房產給他們，這是做子女該有的回報，一片孝心值得稱讚。只是沒料到，安養院照顧得極好，母親活到90歲，這期間子女還先走了兩位，為了母親這無法喊停的長照路，他們燒光積蓄、賣掉房產，只能硬著頭皮走到底。
我的母親對金錢非常重視，因為從小窮怕了，此生都將錢視為權利和地位的象徵。在台灣錢淹腳目的年代，母親靠勞力打下基礎，有房有店，手中更握有滿滿的現金。她是鄉下人，從小跟著種田，身體強壯，這是連我父親都望塵莫及的本錢。母親不是哀怨的弱女子，在扛起家計後，強悍的個性造就更強勢的控制欲，所有人都要臣服，連父親也敬畏三分。她灌輸子女的觀念，就是有錢才能大聲說話，甚至教我們要會賺錢才能鞏固家庭地位，這是她的人生哲學，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
母親靠互助會攢錢，再以會養會存更多錢，加上饅頭店生意好，只要看到母親去買進口水果，逛委託行，雞鴨魚肉塞滿冰箱，就是她賺錢後的享受：花錢。她的辛苦錢都打了24個結，誰也休想動她一毛，尤其是在海峽兩岸開放探親後，發現自己竟不是原配，與父親翻天覆地大吵一架。
像這種大時代的悲劇，不只是父親有，他的袍澤間更比比皆是。他們互相取暖，偷偷寄錢回家，對當時留在家鄉的孩子不僅是種補償，也能讓自己稍稍釋懷無法養育的遺憾。大姊比母親小兩歲，大姊夫做木匠工作，生活小康並不缺錢，但不安的心是母親心中的痛，她把家中經濟抓得更緊，怕吃虧、怕負心，更怕我們同情父親而倒戈，強力洗腦成功讓3個孩子都心向母親，父親孤軍奮戰沒人同情。
母親並非無情，只是不安心。後來大姊也到台灣探親，還給母親準備了大禮，相當敬重我的父母，經過一番相處理解，最後終能包容，圓滿父親最後一段人生。父母老夫少妻的情感令人動容，母親有躁鬱症，都是父親悉心帶她就醫；父親罹癌病重時仍不忘我這不識字的母親，抱著病體到地政事務所，將承購的房舍轉到母親的名下。父親臨終前還顧念著母親，足見夫妻真情。
對金錢的執著讓母親變得總是疑神疑鬼，對子女欠缺信任，始終防著我們，不讓我們知道她的財產狀況，直到她臥病倒下，我們都不知道房子權狀、金融存款簿放在哪裡？以前只要提問阿母妳有多少錢？她會生氣瞪眼問：「妳想幹麼？」再多說一句：「只是想萬一有什麼情況，可以有所安排。」她會更生氣地起身離開，邊走邊罵：「免肖想啦！我一毛錢都不會留給你們的，這是我辛苦賺的，我攏要留著自己用。」或是：「我會跳海死死算了啦！放心不會拖累妳啦！」說來遺憾，母親只會撂狠話，或是威脅我們。我可以理解長輩為求一個好死的任性，但如果死不了，或是要死不死的呢？如此難以溝通的情況下，閉嘴是最好的處理方式，但母女間因此無法談心，更讓我悲傷不已。
作者簡介_楊月娥
資深媒體人。三立電視台《健康有方》主持人、漁業廣播電台《發現農民力》主持人、Podcast《先來一杯我們再聊》主持人、基隆愛樂合唱團執行長。
本文摘自采實文化出版《不逃跑的陪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