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年的洗練再蛻變 鍾曉陽 重寫遺恨

22年的洗練再蛻變   鍾曉陽 重寫遺恨

香港作家鍾曉陽,改寫舊作,剔除「傳奇」,只剩《遺恨》。

毀棄華美雕飾的文字,專注角色形塑,面對不可逆的命運,選擇更順理成章。

少年時代俯首可拾的故事篇章,對她來說,已沒有什麼「非寫不可」的了。

鍾曉陽的小說總在談論愛情──還帶有微溫,然而卻已氣若游絲,如一個女人的淡雅香水,在空氣中盤據不散,但主人翁早已走遠那般,別是一番滋味的愛情。從十八歲成名作《停車暫借問》,到三十四歲《遺恨傳奇》,鍾曉陽將女子一生的愛情,或豪門家族的荒誕情事舞弄於筆尖,讓多情餘恨的惆悵鋪滿書簡。

 

問她彼時如何能在年紀輕輕時便識得愛情的各種滋味?她半晌吐不出一個合情合理的答案,被逼急了,原本中低頻緩慢潛行的語調變得匆匆,她說:「當然是小時候,總有聽到的、看到的,這些經歷加上你的想像。」但話講到一半便斷了頭,側過臉像在尋思,好一會只剩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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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她接著回答的時間,像是錄音帶A面演唱完畢、翻至B面的那段空白,也似她輟筆的十餘年──一九九六年出版《遺恨傳奇》之後,鍾曉陽如同一個勁傾吐完那般,幾乎不再有新作,決絕地消失於文壇,只在人間留下淡淡痕跡。

 

空白結束,她像終於找到句子般接著說:「《遺恨傳奇》的原型是很多事件的累積:第一次聽見凶殺案、第一次看見大宅邸⋯⋯。不特意記著,但寫作時,那些腦子裡存著的細節感受,就浮出來了。」

 

不過,訪問走到尾聲,她推翻了一開始腸枯思竭,好不容易才擠出來的答案,急促並誠懇地解釋:「我會寫(愛情),就是因為我不了解。寫東西是因為自己有很多『不知道』,才要寫下來,寫下人跟人為什麼最後會走到那個地步的狀態。我說我是因為有什麼經歷,才這麼寫,這你能信嗎?我會寫就是因為我不懂。」說完後,她懊惱地苦笑一聲:「我剛怎就沒想到,這會才想出答案呢。」

 

廣州出生、香港長大,鍾曉陽十七歲那年,隨著帶有滿洲正黃旗血統的母親回到東北瀋陽探親,腦子裡構思的東北姑娘與日本軍官相戀的故事具體成形。她用十幾天的時間寫下東北姑娘故事的第一部──〈妾住長城外〉,接著大病一場。

 

中學畢業後,鍾曉陽赴美國密西根大學念電影,訪問時她說:「那時有種感覺,就是『我想寫小說』。心裡有兩條路,一個是電影、一個是文學。文學我怕太理論,我念不下去;電影是與小說不同的東西,卻又離不開創作,因此我選了電影。」邊說,她邊露出羞赧的笑。

 

鍾曉陽

十八歲提筆寫下《停車暫借問》,讓評論者驚嘆鍾曉陽的早慧。(圖片來源/新經典文化提供)

 

少女早慧》十八歲出版熱賣作 停車暫借問 獲「張愛玲傳人」封號

 

一九八一年鍾曉陽大一,完成了東北姑娘故事的終章,隔年由台灣的三三書坊集結出版,取名《停車暫借問:趙寧靜的傳奇》。那一年鍾曉陽十八歲,評論者驚嘆於她的早慧,寫出了不可輕狎的世故和把握;讀者迷惑於字裡行間描繪出的異地風情,伴著女主角趙寧靜走過三段椎心愛戀。彼時《停車暫借問》在台灣賣出四十萬冊,鍾曉陽也成了一則傳奇。

 

鍾曉陽的文字詩意旖旎,堆疊出主角千絲萬縷的情緒,文壇封她為「張愛玲傳人」,但鍾曉陽不如此自居。「這是別人這樣說,我自己倒不覺得。當然張愛玲我特別喜歡,她對我的影響也是有的,不過我還是按著自己想怎麼寫就怎麼寫。」

 

十八歲便被賦予「作家」之名,是否相伴沉重壓力?她低頭細想一會兒:「『作家』就是一個職業的名稱,像醫生、老師那樣。寫東西為生,這個行業就是這麼叫的,而我只是寫東西為生的人。」

 

大學畢業,鍾曉陽滯留在美國一陣,她跑到姊姊家住,一天移民官上門,她還沒搞清楚對方為了什麼事登門拜訪,就被唬得趕緊收拾行李回到香港。一九八七年,鍾曉陽重返美國,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那年台灣的作家李昂、黃凡也去了。期間一位巴西的作家向鍾曉陽求婚,回憶起這段往事,她捂著臉像個少女般嬌嗔:「就是大家鬧吧,也不是真的。後來就沒下文了。」

 

寫作班結束後鍾曉陽又滯留美國一陣。「我總是這樣,想多待一下。因為很喜歡那個空間,很自由。」帶著淺笑,眼神飄向千里之外。八○、九○年代的香港,正是創作盛世。文化創作圈彼此串接,回到香港的鍾曉陽因此和張叔平牽上線。「那時他想拍電影,找我當編劇。」張叔平是王家衛的電影美術指導,兩人也是好友,三人因此產生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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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電影沒拍成。有天有人傳了王家衛電影《阿飛正傳》主題曲〈是這樣的〉的帶子給我──我都忘了是誰傳給我的,好像不是王家衛本人──聽了我就填詞。」爾後,鍾曉陽有時為王家衛的電影做字幕,她的詩作也填成了詞。

 

今年六月初「三毛、齊豫、潘越雲《回聲》演唱會」上潘越雲演唱的〈最愛〉,歌詞便出自鍾曉陽詩作。與這首歌有關的一段小插曲是,當年〈最愛〉前後由潘越雲、張艾嘉錄製不同版本,張艾嘉的〈最愛〉作為她首部執導電影《最愛》的配樂,還曾入圍金馬獎。彼時錄音,唱片製作人王新蓮曾寫下:「那時張姐身懷重病,兩手撐著譜架(不然站不住),經過無數剪接,才把這首歌勉力錄完,然後就躺在沙發上,不省人事。」

 

那也是鍾曉陽的黃金年代,她憶道:「那段時間裡,我有社交圈,會出去玩。身邊不少朋友開始處理『香港前途』這個題材,我比較後知後覺,朋友跟我說,這是一個大時代,我心裡想:『喔,真的是一個大時代。』」

 

「九七香港回歸」作為切分,時代的躁動讓鍾曉陽的創作轉向。一九九六年出版的《遺恨傳奇》便是在那樣的氣氛下誕生,同樣以「愛情」為基底,格局拉升至大宅門裡三代人的糾葛畸戀。

 

相較於過往作品,鍾曉陽在《遺恨傳奇》裡,加入時代線索,襯托人物的氣息,像是男主角的父親,因為參加七○年代香港保釣運動,而在事業上遭到打擊;姑母則是在六七暴動期間,返回香港,男主角隨家人接機時,放眼所及,機場一片肅殺之氣。

 

「當年寫的時候,我想將時代感放進去。但重看後才覺得沒有處理得很好,人物的個性線條也太簡單,有點半成品的感覺。」力有未逮的缺憾成了作家自己的遺恨,直到二十二年後的今日才補完。

 

隔了二十二年,鍾曉陽才提筆改寫。「《遺恨傳奇》之後幾乎停筆,因為我到了一個關口,有點不知道下一個應該是什麼。加上家裡出了點狀況,創作的部分便少了。」追問她家裡出了什麼狀況,她不語,只說「改天告訴你。」

 

「我沒有改天了!」

 

「隔兩天座談會上我會說,我準備了一段講稿。」她求饒似地笑著,卻也決絕地沉靜。

 

或許是訪問的當下,她的心情還沒準備好要觸及這個話題,也或許她沒辦法在不夠有安全感的狀態下,說出私密情緒。

 

隔兩天,在她與朱天心對談的會場上,鍾曉陽說了:「一九九九年,和我情同摯友的妹妹罹患癌症,寫作變得不重要了,我放下寫作照顧她。一直到○五年,我已完全沒有寫,生活就是做一些翻譯的文字工作。」

 

改寫念頭不散,卻無動力。「那些年我陪父母走太平山,一條蜿蜒小路我很喜歡,每回走我就想,要將這條路寫進改版的《遺恨傳奇》裡。但我還會再寫嗎?」

 

幾乎銷聲匿跡了十年,一直到二○○七年,香港《明報》主編馬家輝找上鍾曉陽寫專欄,鍾曉陽才重回凡塵。「本來我沒想再寫,因為那關口還在。但那時他算給我聽,寫一個字能掙多少錢,不斷說服我。」一陣笑,鍾曉陽接著說:「也是自己願意,那時想說一篇專欄五百字,我應該能應付吧。」沒想到接了專欄卻常常吐不出文章。「才發現自己狀況那麼差。專欄越寫越少,沒多久就斷了。」

 

雖持續不長,但《明報》專欄成了契機。「之前我的出版社天地圖書看到我寫專欄,以為我又開始寫了,就找我重出《停車暫借問》。」台灣出版社也找上鍾曉陽重出。隨後另一本《哀歌》也重版。重版前,鍾曉陽原本要新修一篇序,最後發展成五萬字長文,因此合訂為《哀傷紀》。

 

鍾曉陽

鍾曉陽(左)、朱天心(右),兩人以文會友,相知相惜,《停車暫借問》也是由朱天心創辦的三三書坊出版。(圖片來源/UDN.COM)

 

改寫遺恨》通俗劇化身希臘悲劇 十年青春任性改寫 出版圓滿心願

 

二○一四年,鍾曉陽參加香港書展,一場與香港中文大學教授黃念欣的對談裡,鍾曉陽提了重寫《遺恨傳奇》的打算。「想要重寫,卻也猶豫了很久,因為外界會期待你有新作品,但(重寫)這個念頭不處理掉,好像不行。」曾被母親用東北家鄉話「隔路」形容脾氣古怪的鍾曉陽,因此執拗地拆卸過去舊作。

 

改寫舊作後,僅故事軸線、人物角色還保有舊版格局,舊版的敘事口吻則近乎毀棄,華美雕飾的文字不再。像是在同一塊基地上,推倒大樓重起新厝那樣。她也讓整體時代感更加清晰,並為角色個性鋪張更多細節。順著性格發展軸線,每個角色面對命運如暴徒臨門時做出的選擇,都如此順理成章,如此讓人同情。黃念欣評論:「沒有了傳奇的《遺恨》,比二十二年前的《遺恨傳奇》更傳奇。」曾經如通俗劇般的情節,蛻變成希臘悲劇。

 

「其實二○一一年開始,我便翻來覆去地寫著《遺恨傳奇》第一章,但始終沒有下定決心。最沮喪的時候,我曾向老天打商量:再給我十年吧,再寫個十年,我就滿足了。」一七年底,鍾曉陽完工,她鬆一口氣:沒超過自己心裡的保存期限。

 

重新拾筆,問她過了那關口了嗎?她說還沒能完全走過。這幾年的書寫,多少是強自鎮定,給自己壓驚。「十八、二十歲那時,腦子整天都在編故事,有好多故事想說,恨不得自己一天到晚都能寫。」

 

鍾曉陽低眉垂眼,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咀嚼,「現在好像沒有故事想說了。好像不說也行,激勵自己的材料越來越少,沒有什麼非寫不可了。」

 

鍾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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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曉陽

出生:1962年生於廣州

學歷:美國安雅堡密西根大學電影系畢業

代表作:《停車暫借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