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直接﹅間接觸及的周遭，幾乎每個家庭在做出類似的決定之前，家庭成員們都走過反覆辯論、躊躇再三的漫漫長路，除了理性權衡各項現實條件，諸如評估長者的身心狀態、安養機構的專業程度與家人的經濟負擔之外，最難的部分是共同跨越心裡的「那道坎」，畢竟主動讓至親「晚年離家」，對我們這代人來說，猶如與根深蒂固的傳統孝道觀念交戰，其中的掙扎不足為外人道。
人類壽命延長，究竟為美事還是惡夢？隨著高齡化衍生的諸多社會問題，這些年討論不斷，然而，再精闢的專家意見、再縝密的調查數據，都不如切身經驗來得真實深刻。在此，容我分享兩個案例。
朋友的父親晚年性情大變，從一向溫和的個性轉為暴躁，經常對妻子疑神疑鬼。有段時間，警察三天兩頭接到報案來訪，因為老先生總聲稱有人要殺他、家裡遭小偷等等，可想而知，負責照顧的太太瀕臨崩潰。萬般無奈之下，家人只得將身心極端不穩的老父送往安養中心，至少讓陷入憂鬱的母親得以喘口氣。不過後來，子女們在父親的告別式上潰堤了，對於在父親最需要照料陪伴的晚年，家人卻將老父移往陌生處所度過餘生，大家心中無比愧疚傷痛。
另一位單身孝子，多年來始終盡責的陪伴喪偶多年的父親，除了上班，其餘時間幾乎都在家盡孝。直到後來實在身心疲憊難當，才將父親送往專業機構照護，此後，也風雨無阻地盡可能常來探視。有一次護士小姐對他說：「別再特別跟爸爸講『明天』來看你了，因為伯伯會當真，每天都等著你！」
真實生活中接力上演的故事不斷提醒我們：生命習題存在太多「無解」，看似自由，也因此艱難。相對於生之喜悅，衰老顯得那麼蒼涼，安養機構雖然有效解決現實生活的迫切難題，然而每回離開，心頭總是沉甸甸地，想想成群無法自理生活的老人，聚集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裡，整體氛圍嗅不到一絲生機活力，我們先前猶疑的腦海裡，勾勒的正是這幅圖像，即使照護員的專業愛心，足夠打理老人家的生活所需，卻營造不了未來與希望。
那麼，送安養院好嗎？是否會讓情況更趨死寂絕望？經歷過的家庭，恐怕都只能分享心得，無法提供正解。每個家庭處境不同，選擇沒有對錯，只是我們在亟欲找尋務實的安置方法時，也莫忘對安頓長輩的心靈多一分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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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你一段
姐妹淘們難得抽空相聚，1/2以上的時間聊的都是老﹅病﹅死。
確實，是時候了，中年人無可迴避的課題一一現前，如同複製上一代的生命軌跡，面臨必然的世代更替。所幸，身處這個相對友善的時空環境，醫療發達、資訊多元，無論此刻如何心力交瘁，我們仍由衷感激周遭豐沛的輔助資源，協力延長了一生僅此一次的陪伴時光。
S的父親高齡90多了，從前羨慕她是獨生女，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如今，獨生女的實質內涵，變成千斤萬擔獨自一肩扛，親近友人看著心疼，與她分享一些關於失智者的照護經驗，但往往不太管用，因為她父親除了一般典型失智症狀，遺落部分記憶、時空錯亂之外，還伴隨著嚴重的譫妄，時而活在現實，評論起時事引經據典頭頭是道；時而又飄盪到九霄雲外，扭曲現實遭遇與人際互動，甚至愈益頻繁地編織出許多不可思議的魔幻經歷信以為真，隨之而來戲劇化的情緒起伏，經常搞得家裡人仰馬翻。
即使我們都有過面對至親身心巨變的經驗，聽她平淡敘述這種日常，依然瞠目結舌，一方面必須警戒老人家隨時可能出現的躁動情緒，還得發揮急智，應付各種突發奇想虛實交錯的劇情，偶爾甚至要出動身邊親友配合演出。在此同時，她如常工作上班，支應所有開銷，在現實上，「及格的奉養」除了耐心照護，經濟能力也不可或缺。
她的景況在我輩之間並非特例，每個人的生活故事裡，都有共通又獨立專屬的情節，當風暴來襲時，如出一轍地先踉蹌倒退幾步，然後各自找到適合的姿態穩住腳步，迎接爾後大小不斷的風雨。殘忍地說，這個階段的人生沒有缺考的權利，天大的難題都得硬著頭皮應答，不同的，只是方法的選擇和決定。
許多人在掙扎搏鬥了一段時間之後，不得已選擇委由安養機構照護；也有人告訴我，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到安養中心參觀一輪後還是放棄，專業細心抵不過那空間裡瀰漫的絕望氣息。S屬於廣義的後者，但她甚至一步都不曾踏進過安養院，光是眼見老父在醫院的住院病房裡，恐懼「被拋棄」的焦慮不安溢於言表，她便連念頭都不敢有，再艱辛疲憊，都要接他回家，陪老爸爸走這一段。
選擇沒有對錯，某些情境條件選項尤為限縮，不是一句單純「盡孝」所能簡化。無論抉擇的是居家、機構還是安寧病房，守住「陪你一段」那顆柔軟的真心，至少最後能少些懊喪悔恨。
作者簡介_詹慶齡
台灣有線電視新聞台第一代資深主播﹅製作人
歷任要職˙旺旺中時媒體集團新媒體事業群執行總監˙中天新聞台總監˙TVBS新聞部副總監˙TVBS晚間新聞製作人兼主播˙TVBS新聞部編播中心主播組主任˙TVIS體育台主播
本文摘自方舟文化出版《秋葉落下之前：活在燦盛熟齡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