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說出口的話
就在即將離職前的那個月初,我接到一個會診:「73 歲女性,細菌性心內膜炎、合併重度主動脈瓣膜逆流。」
「楊醫師,這個病人夏天的時候在外院就已經診斷了,只不過當時瓣膜還沒有壞得這麼厲害、家屬也不想開刀,所以打打抗生素以後就出院了。」出發去看會診前,內科醫師好心的提醒我。
聽起來家屬沒什麼意願,剛好本來我快離職了、也不想開什麼大刀,於是我還是過去看了會診「反正換瓣膜嗎也不是什麼難做的手術。」我想。
阿嬤看起來相當虛弱,陪伴在側的是小兒子。我跟他說:「雖然阿嬤體力很差、但各項數據看起來還不錯,手術本身過關機率不低、但是重點是之後的恢復,我基本上尊重你們的決定,你還有其他兄弟姊妹嗎?要不跟他們討論一下看看?」
小兒子看起來有點為難:『我兄弟住在外縣市,基本上媽媽都是我在照顧...不過我會跟他們討論看看。』
「好,那明天我再過來一趟。」我說。
隔天,小兒子告訴我,他們決定讓媽媽開刀,我幫他分析要使用什麼瓣膜、手術前檢查、術後流程、整體風險後,把同意書拿給他。
「這樣沒有問題了嗎?」
『恩...』
「那就這樣,我會盡全力的。」說完我準備轉身離去
『那個楊醫師...』小兒子突然又叫住我
「怎麼了嗎?」
『我媽媽這幾年身體不好,都我在照顧,媽媽很辛苦、我也很辛苦,謝謝楊醫師願意幫我媽媽開刀,只是,如果真的不行的話,請千萬不要免強...』
我看著他,沈默了十秒後,微笑了一下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吧,我會全力以赴的。」在南部工作了四年,不只是醫療問題,也同時體會很多社會問題,而後者往往是更難解的部分。
可惜沒辦法像大門未知子那樣說:『我是不會失敗的』,因為在現實世界中,即便你對一個手術再有信心,術中往往不時還是會出現意想不到的意外狀況,阿嬤的手術就是如此。
意料之外
開刀那天,阿嬤躺在手術台上、麻醉完成以後,我們一如往常的往她胸口倒上碘酒、消毒、鋪上淺藍色的無菌單,「現在開始,感染性主動脈瓣膜置換手術,刀。」說完後,我熟練的在阿嬤胸口中間劃下一道 10 公分的切口、用骨鋸切開胸骨、轉開撐開器、請麻醉科注射抗凝血劑、在大動脈與右心房插上管路、連接心肺機、降低體溫、接著用夾子夾住主動脈、灌注第一輪心肌保護液、待心臟完全停止後、切開主動脈,以上我做過數百次的動作、搭配上咖啡廳爵士樂,只花了 15 分鐘就完成,我本來以為這場手術將在 2 小時候全部結束,但其實狀況遠比我想的糟糕。
切開大動脈的瞬間,我赫然發現,阿嬤的三片辦膜已經完全認不出原來的形狀、全部都被細菌團塊牢牢咬住,我用夾子企圖夾起其中一角、準備切除的時候,竟然好像夾在布丁上面一樣直接破掉、而且流出血水濃汁。
「不妙,整個辦環都毀了。」這就好像你家的木門被蟲蛀了,你想換個新門,結果門拆下來才發現整個門框也爛掉了一樣。
剪下的辦膜組織
但是處理細菌感染辦膜的基本原則就是「除惡務盡」,如果不把感染的組織好好清乾淨,很快又會復發。於是,我把爛掉的組織一一剪除,剪著剪著竟然發現:心臟裡面破了一個大洞!
原來不只門爛掉、門框爛掉、整個細菌已經把「牆壁吃穿了」,吃到隔壁房間去了!
再把目視能發現的範圍通通清乾淨以後,我另外用人工材料剪了一塊「補丁」去補這個洞,補的過程比想像中困難許多,我只能一針一線慢慢去咬著尚且正常的組織、避免撕裂肌肉。補完最後、才順利裝上新的人工瓣膜,而這個新的「門」,有半圈是縫在「補丁」上面的。
選擇
手術後除了因為出血量多、又進開刀房止血一次之外,心臟方面算是恢復順利,只不過,阿嬤的肺部功能很差、隔了五天才能開始嘗試脱離呼吸器。
術後第二週,我們開始嘗試脫離呼吸器。但是阿嬤的吸氣力量完全不夠,所以無法拔管。另外消化功能也很差,所以暫時使用靜脈營養,另外跟加護病房醫師討論以後,加上每天三包的益生菌與酵素幫助重新建立腸道健康。
術後第三週,消化功能有進步得以增加鼻胃管灌食量,於是我們勇敢的拔管、改用正壓呼吸面罩。結果撐了三天越來越不行,正壓面罩很不舒服、但是一拿掉阿嬤的氧氣濃度就掉的很厲害,沒辦法好好休息、灌食也灌不了,眼看體力一直虛耗,我決定請加護病房主任幫忙從鼻腔插呼吸管,除了比較舒服之外,再重新好好養體力。
術後第四週,我要離職了。離職前一天,我最後一次去查房,心中帶著一點遺憾地跟加護病房團隊討論:「你們之後想怎麼做?」對方給我一個我不想聽、卻是不得已的回答:『她三週脫離呼吸器失敗的重大傷病卡請下來了,我們會跟家屬開會,討論氣切之後轉到呼吸長照中心。』「恩,謝謝,辛苦你們了。」說完我就離開了。
離職後過了幾天,加護病房的專科護理師用私人帳號傳來一張照片(就是封面那張):『阿嬤拔管成功了!目前呼吸平順。』我記得那時我在演講結束的回程高鐵上,頓時有一股感動到快哭的衝動(不過因為在擁擠的高鐵車廂上掉眼淚稍微有點丟臉就忍住了),順便盤算著要來寫一篇慶祝的文章。
第五週,某個禮拜日,值班的專科護理師又用私人帳號 LINE 我:『ㄟ,你那個金雀阿嬤死亡診斷要寫什麼?』我忘了自己已經離職的身份,馬上回說:「死亡診斷?不是拔管成功了嗎?」
『哪有成功,過兩天又喘到不行了啊』
「那趕快插回去啊,再練一陣子再試一次」
『他們不要啦,她小兒子說他很累了,也不想要媽媽這麼辛苦』
「所以現在是已經死了嗎?」
『還沒啊,我先問你診斷要寫什麼,以免等一下需要啊』
「不能再勸勸他們嗎?不能不管她先麻醉插了還是拖進去先氣切嗎?」
『你神經喔!要是換成我醒來發現自己被氣切死不了,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最後,我說了術式詳細名稱跟診斷,洩氣的掛掉電話。後來我從護理師的臉書貼文才輾轉知道,最後這段時間,小兒子每天蹲在阿嬤的床側,輕撫阿嬤的臉頰、細數他們小時候的事情、感謝阿嬤把他們養大成人,感覺就是在「說再見」。原來阿嬤是自己堅決不再第三次插管的,繼續使用正壓呼吸是她的最後妥協。
連續好幾天我看著之前收到的阿嬤手比愛心的圖片,不甘心地想:「明明還不用到說再見啊,為什麼不再努力一下呢?」但是一方面,我們尊重每個人對生命的選擇,因為我們實在無法親身體驗他們的痛苦。
金雀不死
第六週,昨天,專科護理師又私訊我:『楊醫師,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阿嬤要轉病房了喔!』
「蛤?她沒死?!」我又驚又喜
『對啊,後來撐一撐就過關了~』
說完傳了一支影片給我,是阿嬤揮手的影片,不過這次不是說再見,而是呼吸平穩的 say hello.
很多人指責別人心中沒有核心價值,多數公司的核心價值只不過是一張牆上貼紙的標語。「給病人一個機會,並且永遠做最後放棄的那個人。」這就是我的核心價值。
謝謝所有醫療團隊(尤其是加護病房團隊、前同仁)的辛苦付出,在病人身上付出超過工作範圍的用心,我以曾經與你們共事為榮!
「阿嬤,請加油,請原諒我不是很方便回去醫院裡看你,出院的那一天,我會去迎接你的。
「妳不是金雀鳥,妳是重生鳳凰。」
(本文獲「楊智鈞醫師」授權轉載,原文刊載於此)